19队之生死之间

医院的楼体像一只巨兽,在余晖的助威下愈发高大深沉,仿佛要吞没的不仅仅是肉体,还有属于灵魂的希望。

几个病友聚在小广场上聊天,得了肺癌的刘大爷点了一支烟,礼节性的让了让,大家讪讪笑着,没有人接下。

“嗨,都已经这样了,还欠这一根烟吗?”刘大爷深深吸了一口,感觉烟尘经过呼吸道在肺里转了个圈,好像把那些瘤子都麻痹了。

“您可真想得开。”

“嗨,我都这把年纪了,过舒坦就得了。你们见过血液科的那些毛头小孩没有?咳咳,刚哭着拔针,后一秒就笑着满地跑了。”刘大爷把烟屁股狠狠按在垃圾箱上,“咳咳,咳咳咳,还没尝懂什么是甜呢,倒先知道得病的苦了。”

几个人相顾无言,看着刘大爷又抽出一根烟,颤颤巍巍的准备点上。打火机的火苗晃晃悠悠的舔舐着烟卷,空气里突然响起异样的风声,一团蓝白相间的重物撞在了地上,摇曳挣扎的火苗忽的一下,灭了。

调查组赶到的时候,现场已经破坏的差不多了。一拥而上又马上一哄而散的病人,抬着担架赶过来的急救人员,把现场踩踏成了一个布满血脚印的恐怖片场景。

曲暖围着现场走了几圈,连坠落点都快无法准确了,更别提复原坠落者当时的情况。

“曲暖,你往上走走,看看各楼层有没有可疑的坠落起点,不然现场这个情况做测算也困难,”技术员小李手搭凉棚,仰脖看着高楼,“坠落起点找不着,咱们今天就算白来了。”

“哦!好的。”曲暖放下手里的相机,乖巧的应道。

这家医院以最大的单体建筑著称,住院楼门诊楼还有肿瘤楼都相互串联,交织成令人困惑的迷宫。曲暖就一不小心迷了路,本来是在肿瘤楼5层巡查呢,走着走着再低头就看不到坠落点了。隐约听到前面有喧闹的人声,她循声而去,本想问问路,却发现是患者家属跟医生起了冲突。

“警察怎么了?警察来了这事也没完!哎?你是不是就是警察?来来来,评评理,这医生就是谋财害命!”一个矮壮的家属一把拉过曲暖,吐沫星子喷了她一脸,愤懑不平的抱怨着,医生不甘示弱反唇相讥,其余的人又陆续聚拢过来,把瘦小的曲暖堵了个严严实实。

就这么莫名其妙的,曲暖被携裹进了医闹人群的中心。

1

“嘿,谁?是谁?谁敢动我们的傻瓜相机小暖儿?”陈方白人还没到,咋咋呼呼地声音倒是先穿透楼板,直达市警察局十层。他三两步奔进办公室,许尧正靠在门框上,胳膊交叉抱在胸前,一脸平静的看着他。你们见过大海吗?在陈方白心里老大的眼睛就是海洋,能让你尸骨无存,而他依旧是平静无波的模样。

陈方白打了个哆嗦,脑子里盘算出一百种死法,同时在严密计算下一秒该怎么表现才能留个全尸,十秒的沉默之后,他决定了,“老大我错了,请您原谅我。”

最古老和直白的认怂也许能……“啪”,嗯,并不能避免一顿爆栗。

“暖儿,你怎么样,受伤了吗?”陈方白捂着头,堆出满脸的关切,用最温柔的语气问道,“闹事的人呢?是不是你亲自送回警局的?让他们体验一把什么叫生死时速。”

“处理医闹这么有瘾,不如你回派出所吧。”许尧淡淡的一句话总有让世界安静下来的功效,“医院高坠案归我们了,目前还没定性。”

“我听说是从肿瘤楼掉下来的?”陈方白把后半句生生咽进了肚子里,这还用查吗?绝症啊!

许尧没说话,眼神掠过陈方白的脑袋,他立刻明白,不要争论,查就对了。

对于高坠案来说,坠落起点留下的痕迹对案件定性很关键,所以虽然已是夜晚,陈方白和曲暖还是回到了医院,进行现场勘查。

“案子怎么会到我们手里呢?总不可能是因为其他小队要处理医闹袭警吧?况且你也没受伤。”陈方白瞟了一眼曲暖,随后边看手机里的资料边走进电梯,“谭峰,52岁,刚做完肾移植手术。嗯,好了,看来确实不是自杀。可是他杀也有1队查啊,难道医院院长是个大佬?怕影响不好?”

陈方白嘟嘟囔囔地跟在不答话的曲暖身后,走到了刚确定的坠落起点——空中花园。一推门,迎面撞上段煦送一个白大褂出来,临别俩人客气的握手,段煦拍了拍那人的手臂,像是鼓励和安慰。

“哦,这下我知道了,接案子是因为段公子。”陈方白揶揄道,“是老相识拜托的吧?不然高贵的段大公子怎么会拍陌生人的手臂呢?”

“接案子是因为许队不想让你整天闲在办公室当八卦大妈。”段煦转过身,换上职业的微笑,“死者家属还在闹,尸检时间可能要往后推推,我在病房大致看了一下外表,应该是坠亡。要说疑点,死者头部有个伤口不像坠落伤。但是,他是跟输液架一起掉下来的,不排除是坠落后造成的二次损伤。”

“你是来现场找灵感的?”陈方白看看周围正在接线架灯的同事,轻轻叹了口气,“看来又是24小时工作的一天。”

小花园是专门为VIP客户开辟的,位于九层病区通道的尽头,是住院部和肿瘤楼之间的一个平台。花园里不仅有花草树木,还设有凉亭和假山,廊檐曲折有意无意间营造了几个私密空间。向外眺望可见不远处的中心公园,俯瞰就是医院广场,庸碌之辈皆蝼蚁。可能觉得能享受到如此风景的人都会比较注意安全吧,小花园的玻璃围栏只有120cm左右,而且没有其他防护措施。

“这个谭峰好像不住在VIP病区吧?怎么会在这里坠落?”陈方白又去看了一眼花园门,“有门禁,他怎么进来的?”

“本来进出需要刷VIP门禁卡的,但是有的病人要经常出来抽烟,嫌麻烦所以……”

“抵住了。”陈方白低头正看见墙角的石头,“那监控……”

他的话还没说完,曲暖的声音就吸引了全部目光,“这里有血迹。”

在玻璃围栏附近一片稍显凌乱的草地上,暗红色的血点细密的染在绿草之上,让人难以察觉。

2

段煦环视办公室,一切都没有变,要不是真皮沙发的扶手有了滑腻的手感,对面的人换成了头发稀疏的郑浩,他都要以为自己穿越到实习的时候了。

“小段,你最近怎么样啊?”郑浩掂掂茶叶桶,晃悠悠地去接热水。

段煦笑了,是轻松自在的微笑,“评上副高果然不一样,浩哥,哦,还是我应该叫你一声郑副主任?”

“还这么不会说话,都正了,还加副干什么。”郑浩拍拍自己的肚皮,“哎,当初我带你的时候还是翩翩少年郎呢,现在就只剩大腹便便了。”

“别担心,七年前你就不是少年郎了。”

俩人均开怀大笑,满室都是久别重逢的欢欣。

“说正事,调查进行得怎么样?杨副院很关心。”郑浩掀了掀茶盖,吹了几口。

“杨院还是一样,就想着怎么能把责任推得一干二净吧?是他杀,不是意外。”段煦手一举,阻止了他要说的话,“先别高兴的太早,花园围栏过低,没有专人看护也没有监控,家属要是想一样可以告你们。楼梯间的监控没有开启,走廊监控长时间无人清理,清晰度不达标,这说明医院的管理就是有缺陷。”

“煦,你这么说是对咱们医院的偏见,问题哪里都有嘛。是不是还因为广义的事儿在怪医院?”

段煦摇摇头,又笑了,“浩哥,看在我跟姜师兄都叫过你‘浩哥’的份儿上,咱们就别说官话了。你也知道事情的始末,就坦白点吧,毕竟,他再也不能为自己辩解一句了。”

郑浩舔了舔嘴唇,脸上快活轻松的熟络像是被剥离,神色黯淡了下来,“我明白,不说了。”

“好,那我们说案子吧。”段煦打开了手里的文件夹,“这是你们提供的病历,我发现谭峰手术后又突发了重症,重新进了手术室,可是记录上写的却很含糊,没有说明是什么原因引起的。而且,谭峰的术后恢复并不好,排异反应比较严重,可是治疗上用药却没有连贯性,这是为什么?”

“这个肾脏跟谭峰的HLA配型并不算好,你应该也发现了吧?手术中进行的就不顺利,移植后第二天就出了大问题,不得不赶紧拉回去抢救。”郑浩喝了口茶,“其实这种情况也不算是多特殊,但是谭峰的家属你也见过了,不好惹,解释也不听,所以就想着把这事儿瞒过去得了,不然又要闹起来。”

“看来他的亲属跟医院起过很多次冲突?”

“哪敢有冲突。现在上网上还能搜到呢,老刘你记得吗?犯浑,收了红包,把有肾源的事情告诉了他们。这不就来闹了嘛,还把送红包的视频发到了网上。医院自然要受处罚,肾呢也得给他们换,做不好还不行,千万个网友盯着呢。主刀的赵主任,好几天都没睡好觉。术后的治疗方案更是随着他们家属的心情一改再改,今天觉得这个药贵,明天觉得国产的不好,反正是总不闲着。”郑浩靠在沙发上,中年人特有的疲惫像是雨后春笋,争先恐后地从每一个瘫软的关节涌出来。

“谭峰插队了?那这个肾源原来的受体?”

“哦,这不用担心,原来的那个病人病情发生了变化,不能进行移植了,有伦理委员会的裁决书呢。所以说谭峰也算是顺延吧。”郑浩微微向前伸手,想够到茶杯,但是总差一点,索性更踏实的仰靠在沙发上,一副自我放弃的样子。

段煦把茶杯端给他,拍了拍他的肩膀,“浩哥,喝点水。你把老刘的联系方式给我吧,我们可能要找他谈谈。”

“你怀疑他?”郑浩吸溜了一口茶水,“不会的,都是拿刀的人,命多重心里有数。”

段煦勾了勾唇角,语气有点悲伤,“浩哥,平心而论,就算开膛剖肚,也很难看清一个人。”

3

陈方白徒劳的拉扯着视频窗口,妄图把监视器的监控范围扩大,当然只是妄想而已。

谭峰在4点34分进入小花园,医院的晚餐是5点配送,所以他是最后走进小花园的人,在他之后人们就陆陆续续地回病房吃饭了,这就造成了现场没有目击证人。谭峰坠楼后15分钟,有一个穿病号服的男子走出了花园门,头上竟然带了个树叶编的花环,完全看不到人脸。更气人的是,男子没进电梯,而是直奔没开监控的楼梯间。至于追踪,一个穿病号服的男人在医院简直要多少有多少,根本无从下手。

“暖儿还在现场呢?”陈方白揉了揉眼睛,“这监控的画质要命了,我得找她一起把这些进进出出的人数一数,做个排除,希望有人见过谭峰,或者认识最后出来的这个树叶男吧。”

段煦坐下来,用力伸了伸腿,脸板成了不锈钢材质,没笑容没褶子没表情,但是隐隐透出金属感的冰冷怒气。

“你干嘛?也给打了?”陈方白有种幸灾乐祸的表情,“忘了提醒你,谭峰的老婆韩英是十里八街有名的悍妇。本来我想着大众情人出马一个顶俩呢,没想到,也是凡人啊。”

“还是尸体好,没那么多废话。”段煦的文件夹直怼在陈方白的脸上,就差塞进他的嘴里了,“尸检到一半家属追过来砸门,我真是第一次见。谭峰的验尸结果符合‘外轻内重’的特点,就是高坠致创伤性休克死亡。抢救的时候被拖动过,身上有部分擦伤,很难判断是否有自卫伤。头上的伤痕与输液架相符,我判断是坠前伤,但是应该没有严重到造成他失去自卫能力。”

“是因为身体太虚弱了,无力反抗吧?”陈方白又倒回去看了看监控,“你看这个人,走路很快,个子不高但是敦实,把谭峰扔下去易如反掌。关键是为什么呢?谭峰就一工薪家庭,尿毒症多年再换个肾,家底已经掏空了。他还是有名的沉默内敛,不遛弯不搭茬不社交,存在感极低。就算是为了报复韩英的彪悍吧,也不会拐弯到他那里去。”

“医生老刘呢?”

“查了,”陈方白揪着下巴,一脸的无奈,“他比谭峰还惨,哪一天要是高坠了,就是自杀。他老婆前几年因病去世,他女儿可能是太悲痛,放学过马路晃神让车给撞了,14岁就瘫了。他收红包这事儿吧在网上一闹大,医院给了个处分,停薪留职。谭峰上九层的时候,他在家给女儿换尿布呢,邻居也说没见他出门。”

段煦看了他一眼,没接话,两个人面面相觑,默默达成了共识——在曲暖来之前一定要远离老大的视线范围。

当然,所谓墨菲定律是必然实现的。

“别等曲暖了,”你根本猜不到许尧会从哪里出现,也永远别想明白为什么他什么都知道,“花园进出的人员太多,需要对现场物证进行很长时间的梳理。”

陈方白默默地站起来,拉开自己跟老大的距离。

许尧看起来毫无察觉,“说两点,谭峰很早之前上了意外险。楼下的目击证人说,没有听到惨叫的声音,而且输液架比人要晚落地。就这样,继续查吧。”

段煦看向陈方白,表情有点不确定,“韩英确实很抗拒尸检,但是又坚称是医院的责任。这么说许队是在暗示……”

“要么是自己伪造的意外,要么是家属谋财害命。”陈方白意味深长的接话。

4

韩英个子不高,真说起来身子骨还有点纤细,并没有菜市场里敦实的卷发大妈一张口能问候你祖宗十八代的剽悍样子。但匪气也在骨不在皮,她坐在问询室里昂头斜眼,脖子抻得跟斗鸡一样,感觉脏话已经输送到了咽喉口,只要舌头一松劲儿就能喷薄而出。

“您好,还辛苦您跑一趟。”陈方白几乎拿出了对老大的谄媚劲儿,毕竟这种人一般都是吃软不吃硬的,“喝口水吗?”

“是医院叫你们找我的吗?没用,我家老谭就是在医院摔死得,他们别想摘出去。哦,叫警察管我们?警察也是保护我们老百姓的呀。”韩英拧了拧身子,双手抱在胸前。

“说得对。您老公也是公民,我们最先保护他,不过我听说您也挺保护他的?还给上过人身意外险?”陈方白拿出当片警时插科打诨套家常的本事。

“我侄儿给上的,说是好,谁想到意外险不包括大病,白白掏了钱,最后一分钱都不赔。”韩英说起来更是气愤,桌子拍得“铛铛”响,“你们警察得管管这些保险公司,这不就是钻空子,骗我们老百姓的钱嘛?”

“可不嘛,不过我也了解过一点保险,如果在高处意外坠落,那应该就是给赔的吧?”陈方白看对方愣怔,赶紧乘胜追击,“尿毒症挺耗人的,换肾了还有综合征,何况后期花的钱也不少。真要是意外坠落了,受益人是您吧?”

韩英的表情凝滞了一会儿,从困惑逐渐过渡到愤怒,陈方白都准备把笔记本电脑挡在脸前面防吐沫星子了,但是在她的怒火将要喷涌而出的一刹那又戛然而止,像是突然冷却的岩浆,瞬间冷凝成怪异的形状。她的表情此刻就是如此,很难以形容,硬要归结的话应该是悲伤,“我跟老谭,过了几十年了,几十年,就图这些钱吗?连房子都卖了,给他换肾,就是为了赔保险?”

“这个肾脏跟谭峰不完全匹配,而且,目前看术后效果并不理想。与其死于术后并发症,还不如……”陈方白觉得自己过于冷酷了,可是该问的一定要问完。

“不理想?哪里不理想了?我觉得,这是有盼头了。”韩英把额前的碎发一抹,又恢复了斗鸡的状态,“换了肾不就有救了吗?有不成功的几率怎么了?凭什么会是我们啊?就算是万分之一,十万分之一,这也是成功的可能。”

陈方白收回目光,轻轻搓了一下下巴,还是拿出监控视频的截图,“这个头戴树叶的人,你眼熟吗?有没有跟你起过什么冲突?”

韩英凑近看了看,摇摇头,“医院里穿病号服的太多,看不出来什么。”

“谭峰有没有平时比较聊得来的人?”

她有点自嘲的笑了,“我们可是医院的钉子户,医闹家属,还插队做移植,谁愿意跟我们聊?”

“有哪些人表达过敌意吗?您能不能回忆一下,给我们个名单?”

“整个医院,还有等着换肾的病人,还有家属,他们都恨我们呢。我知道,他们不光恨,还羡慕,还嫉妒呢。”韩英大拇指抹了一下眼角,面带讥讽,“说我们不文明,不光彩,可是我们敢闹,我们这些弱势群体不闹怎么办?这活下去的机会还不是靠自己争取的?他们拉不下脸,放不下身段,怎么样,什么也捞不着吧?”

“大家都闹,谁也不用遵守秩序,那这社会成什么样了?”陈方白一皱眉,忍不住说道,“你捞着好处不是因为你闹,是因为其他人守秩序。你自己争取,其实不就是占老实人便宜?再说,你以为这个肾脏真是你闹来的?那是前一个受体自己放弃的。弱化自己然后以不公平方式获得你所谓的‘公平’,比起明抢还学会粉饰自己了。”

韩英没说话,只是抻着脖子斜视着他,对视半晌,她移开了视线,声音轻但清晰的问道,“这不是自杀是谋杀了吧?意外保险应该包括吧?”

陈方白长叹一声,没有回答,径直走出了问询室。

“之前我极度怀疑是她雇凶杀人,现在看来她根本没那个脑子。”陈方白看见段煦等在门口,忍不住吐槽。

“别抱怨了,许队让我们会议室集合。”

曲暖的脸微微泛红,不知道是因为兴奋还是羞怯。许尧最后进门,向她微微颔首,示意可以开始。

“白哥说得对,案发当时是没有目击证人的。我对九层走廊的监控视频进行了分析,发现在案件发生前4小时进入过小花园的人,基本都在5点39分之前离开了现场。谭峰在大约6点15的时候坠落,出现了35分钟的空白期,这段时间仍在小花园的只有这两个人。”曲暖按动鼠标,出现了两个截图,其中一个虽然还是看不清脸,但是他矮胖的身材陈方白很熟悉,是那个带着树叶花冠的人,只不过在这个截图里他穿着的是一件白色T恤。

“遗憾的是因为像素和角度的关系,没有办法看清他们的容貌。只能判断穿病号服的年纪在16-25之间,身高170-175cm,白色T恤男在45-55岁之间,身高167-172cm。”

“这个矮胖男我知道,可是他为什么要换装呢?这个病号服男又是什么时候走出小花园的?”陈方白凑近了投影,恨不得上去把画面抠清楚。

“大概是为了混淆视听吧。在谭峰坠楼后40分钟,他换了白色T恤,走出花园。医院走廊还没亮灯,并没有拍下有用的东西。”

陈方白跟警犬一样围着投影转了几圈,“曲暖,你把他们进花园时候的图像给我调出来,逐帧播。”

“白哥,你是想靠窗户的反光看吗?是逆光,很模糊的。”

“不不不,你看,这个地方,矮胖男微微侧头点了点,不是画质卡顿,是他在跟人打招呼。他目光看得应该是电梯方向吧?把摄像头调出来,调到同一时间,看看他是在招呼谁。万一那个方向能看清楚呢?”

曲暖调出视频记录,陈方白屏住呼吸的期待变成了绝望,差点忘了呼吸把自己憋死——视频里又是个面目不甚清楚且着装毫无特色的白大褂。

段煦却叫出了大脑里跳出的第一个名字,“浩哥?”

5

郑浩坐在沙发上,摸摸自己的胖肚子,表情有点为难。

“说实话吧,我根本就不认识。他跟我打招呼,我不能装没看见吧?就只好……不然这样,你们把截图给我,我让科室里的大夫们都认认,没准就有人记得呢?”

“现在也只能这样了。本来我们是想从您这儿抄个近道,现在看来还是得走大海捞鱼的老步骤。”陈方白的满腔期待又逐渐泄气,“先让肾内科的看一下吧,毕竟以谭峰的社交能力,认识的很可能还是病友。”

郑浩又攥着照片仔细看了看,迟疑地说,“这个白T恤的男的,我是没什么印象,但是这个病号服,我总觉得有点熟悉。”

“真的?会不会是病人都穿病号服,您,记忆混乱了?”

郑浩转头跟段煦对视,两人心有灵犀一般,都露出了神秘莫测的微笑,“陈警官,你这么说倒是也有可能。对于一个医生来说,病人的长相衣服都一样,但是体重,身体特征,术前术后的步态,才是记忆点。当然你要是让他撩起衣服,给我看看伤口,我可能连什么时候给他做的手术都能想起来。”

陈方白不置可否的笑笑,颇有点我就静静的看你装逼的味道。

“他这个头发,呃,陈警官,你确定他是个男的?”

“你是说这个毛寸是个女的?”

郑浩一拍肚子,“化疗,这就对了。他们一般都戴着假发,猛地摘下来,我有点不敢认。是不是肿瘤楼3层的,叫董悦?好像就是她,前段时间我给她做过会诊,挺好看的小姑娘,已经转移了,熬不了多久了。家里好像很有钱,一直在医院坚持着,不肯回家做准备。我记得她刚来的时候没有床位,好像就在VIP病房住了一段?”

“她是什么病?”

“肾细胞癌,听说之前想做移植,但是被伦理委员会否决了,一开始她父亲还不太能接受,好几天都堵住院部的门,说什么想谈谈的。不过也是,孩子还小,都想搏一搏。”

这下轮到陈方白和段煦相视一笑了。

护士说董悦的病情这几天突然加重了,今天一天都是时醒时昏的。她的父亲董庆春坚持要守着女儿,所以问询地点就转移到了郑浩的办公室。

“您跟谭峰是怎么认识的?”陈方白努力在柔软到有些塌陷的沙发上坐直身子,保持自己作为执法者的威严。可是面对一个明明正当壮年却精神涣散,疲惫异常的男人,你还是很难不起同情之心,何况他的女儿就在隔壁楼里,挣扎在生死一线。

“谭峰?我们不认识。”董庆春断然否认。

“那好,您14日下午为什么要去小花园呢?又为什么在6点32分换了病号服,头戴树叶呢?”

“我姑娘想出去透透气,穿着病号服是出不去的,就临时跟我换了衣服。我怕别人看到笑话,就找了个树叶遮着脸。”

“你没听到旁边有人坠楼的声音?或者,打斗的声音?”

“没有。我们父女俩谈心,没空关心其他人。”

陈方白揪了揪下巴,没想到会这么快陷入僵局,只好换个方式打开了。他转向段煦,使了个眼色。

“我查看了董悦的病历,她曾经申请过移植?我曾经也做过临床大夫,根据我的经验,配型结果还是很不错的,但是最终没有进行移植……”段煦故意停顿下来,等董庆春接话。

“对,悦悦的癌细胞转移了,医院开了个会,说这样是浪费肾源,移植了也没用。”

“我看你们同意了医院的说法,但是没有接受出院等待定期化疗的方案,而是一直待在医院,为什么呢?”

“医生护士都在身边,实时监控照顾,这不比我们什么都不懂的家属强?”董庆春的疲惫体现在对字数的吝惜上,但是从辩白的逻辑来说,他考虑的很周全。

“本来要给董悦的肾脏最后移植给了谭峰,你们,心里不觉得不甘心吗?董悦还那么年轻,她还有很多事情可以做。你们也不缺钱,白白错失了一个机会,你们不觉得可惜?”陈方白插话道。

“我们同意医院的做法,同时悦悦当时的身体情况也做不了移植。这些都是有据可查的。我现在时间宝贵,得去陪女儿。”董庆春说罢就要起身。

陈方白也不准备拦,反正他也不会跑,现在已经知道他打得是什么算盘了,接下来就有的放矢对比指纹和DNA了。

“煦,你能不能先让董庆春回来?董悦醒了,情绪比较激动。”段煦的手机突然响了,那边是郑浩的声音。

“他已经走了。还没到?”

“呃,我觉得,你们俩最好也一起来。这孩子刚刚说的,也不知道是不是胡话。”郑浩的声音略有迟疑,还是一五一十的说了,段煦的表情逐渐严肃,跟陈方白示意,俩人向肿瘤病房赶去。

董悦的脸色发黑,伸出被单的胳膊明显水肿,透出血液不流通一般的灰暗,却又因为过度肿胀显得黑亮。在她的要求下,陈方白和段煦靠近病床出示了自己的证件。

“我知道,你们,为什么来。”她好像需要用很大的力气才能震动声带发声,但是即便如此也没有办法保证语句连贯。

“你认识谭峰吧?你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对吧?”

董悦点了点头。

“是因为肾源的事情?你父亲跟他起了争执?”

董悦摇了摇头,很平静地说:“是我。”

6

市局的会议室里很安静,仿佛没有四个人坐在里面,也仿佛刚刚没有播放一阵断断续续的自白,或者说凶手的口供。

许尧食指指节的叩击声仿佛也弱了很多,只是清脆到比沉默大一点的声音而已。

“有证据吗?董悦是不是在为董庆春顶罪?”

曲暖咬着嘴唇,递上了检验报告,“输液杆上面残留的指纹跟董悦的相符,董庆春的指纹在玻璃围栏外部发现了,按照形状判断,符合董悦所说的,董庆春伸手抓住了谭峰,最后却没有办法把他拉上来。而且董庆春的手臂有软组织挫伤和拉伤,也比较符合曾经去拉人的事实。”

“昨天晚上董悦去世了。”陈方白双臂抱在胸前,一只手无意识地揪着下巴,“董庆春的情绪很失控,可能要两天之后才能来录口供。”

“许队,昨天保险理赔的来问了,咱们最终的定性……”段煦停顿一下,观察许尧的表情,“意外坠亡吗?”

许尧毫无表情看向陈方白,“你说呢?”

“董悦并不知道自己的癌细胞已经扩散,所以在谭峰告知本来属于自己的肾源被他闹走的时候,情绪崩溃用输液杆打了他,这些都说得通。问题是,谭峰并不是个热爱社交的人,之前也跟董悦并无交集,为什么会突然透过病友群联系她呢?按照董悦的说法,谭峰被她打的时候有意识的往围栏方向躲。这么听起来,谭峰像是故意激怒董悦,趁机制造被推下楼的假象,算是为了骗保险而伪装他杀的自杀?其次,段公子说谭峰没有反抗伤痕,好像也可以从侧面证明这一点。最后,网络上对他们一家都颇有微词,自己术后的恢复也不理想,家里的经济压力又大,自杀的诱因也很充分。”

陈方白一只胳膊支在桌子上,继续揪下巴。

“自杀?”许尧不紧不慢的问道。

陈方白摇摇头,“可是董庆春抓住他了呀,谭峰术后瘦的只剩下一把骨头了,拉住了总能支撑一会吧?就算力气不够拉不上来,也可以让董悦去叫人帮忙,为什么也没有呢?谭峰的手指甲里并没有残存的皮屑,他没有抓挠董庆春让他因痛放手,那到底是什么导致他最终还是掉下去了呢?”

许尧靠回到椅背上,表情里隐隐有一丝满意,“所以,关键根本不在董悦,董庆春才是最后的接触者和目击者。”

会议室里继续沉默,大家都露出了为难且不忍的表情,去怀疑并且问询一个刚刚痛失爱女的父亲,真的要走到这一步吗?

许尧扫了一眼会场,却足以让每个人都感受到他灼人的目光,“在医生眼里,裸露的躯体也不过需要治疗的病灶。在我们眼里,就只有受害者和加害者两种人而已。我们分析他们的性格背景,是为了找到真相,可不是做什么比惨大会。把警察的本职工作做好就不错了,研究谁更可怜是想当菩萨普度众生吗?”

会场依旧寂静,“明天进行问询,后天我要看到结案报告。”

“是!”

7

董庆春的头发从头顶开始,白了一大片,脸上的肌肉像是被杀死了神经,每一块都在往下坠,拖出苍老的褶皱。

“悦悦走了,她的话你们也录下来了,还要怎么样呢?”

“您是目击者,也需要留下口供。”陈方白努力不被他散发出来的“可怜”气息带偏,“谭峰具体跟董悦说了什么呢?”

董庆春深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问悦悦,知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家里有钱却一直没做肾移植。然后展示他的伤疤,说自己做了,而且这个肾脏本来是要给悦悦的。”

“太可恶了,我听着都生气,您没有……”

“我?我没有时间生气,因为悦悦很生气,她来质问我,为什么不给她换肾。”董庆春换了个姿势,揉了揉眼睛,“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也不知道该不该说。我,我活到这个岁数,从来没有这么艰难的时刻,我要告诉我的女儿,我放弃了让她康复的机会,因为她没有救了,只能等死了。”

陈方白握紧了本来交叉放在桌子上的手,能看到指节隐隐泛白,他缓和了一下情绪,接着问,“那,悦悦能接受吗?”

“悦悦切除了一个肾,半年之后发现转移。我们全家都在想方设法告诉她,只要她坚持到肾源来,就会活过来的,她才咬牙又挺了2个月的化疗透析。你是不是觉得挺可笑的?反正她都是要死的人了,我们为什么还这么折腾?其实只要听到她心脏还在跳,我就觉得,我心里的某个部分也还活着。你懂吗?她一直以为自己会活过来的,你觉得,她能接受吗?”

“所以她推打了谭峰,导致他坠楼?那你拉住谭峰之后呢?为什么没有找人来帮忙?”

“一切都发生的太快了,太快。谭峰摔下去之后,我只想着怎么能躲过摄像头,不让人发现。说他是意外坠亡,谁会信呢?我得保护我女儿,保护我自己。”董庆春悲伤但坦然,你知道他做错了,可是又很难站在上帝视角出言训斥。

“悦悦受了刺激,回来之后病情就加重了。我想,这世界可能真的有报应,谭峰抢了不该属于他的肾,而我成了孤家寡人。”

“不该属于他的?你的意思是,肾还应该是董悦的?你不是接受伦理委员会的决定了吗?”

“谭峰跟我说的,他说还不如把这个肾卖给我呢,现在罪也遭了结果还是人财两空。伦理协会不同意移植,我只能接受,甚至准备尝试转院观望其他机会。谭峰身体条件符合赢得了重生,可是对他来说这更像是第二次折磨。如果移植失败都是一死,为什么不给我一心求生的女儿一次机会,却便宜了这个不懂珍惜的小丑呢?你说,肾该属于他吗?”

陈方白皱起眉头,小声跟曲暖确认了什么,然后看向董庆春,“谭峰的那段话董悦并没有提起过,而且在她的供述里也没有你跟谭峰对话的描述。所以,谭峰的话,是在你抓住他的时候跟你说得吧?你,是不是故意松手的?”

董庆春愣怔了一下,眼神躲开了对视,他盯着桌子缓慢但坚定地说,“不,是我年纪太大,抓不住他。”

8

九层的风很大,段煦站在空中花园的围栏边,脸被吹得有点变形。

“煦,要不要介绍几个整形医生给你?你这脸可有点松弛了,肉都能被风吹乱了。”郑浩拍拍他的肩膀,开起了玩笑,“走吧,医院要把这里永久封闭了。”

“可惜了,这儿的风景真好。”段煦索性把胳膊架在围栏上,俯下身来,“可是就算医院把所有的窗户都封了,也拦不住想跳下来的人呐。”

“所有的事情,我们都只能尽力挽回。有的时候有了不好的结果,也不一定是谁错了。世间万物都是发展变化的,道理就是这样,你也拦不住。我虽然是个大夫,也得说一句,尽人事听天命。”

段煦微微侧头看他,笑了,“浩哥,是个哲学家。”

“谭峰的案子怎么说?

“董庆春坚称是自己体力不支,我们也拿不出证据。所以,还是意外坠亡。我怀疑谭峰是故意骗保,但是没有证据,韩英拿到了赔偿金。凶手和被害人都死了,这个案子,开始就是笔糊涂账,结束也是不明不白。要是伦理委员会当初同意移植呢?谁有权利决定谁生谁死啊?”段煦摇摇头,趴在了围栏上,“都是凡人,怎么能装神呢?”

“我理解你的不爽,可是伦理委员会的存在,就是尽量站在理性的角度去分析感性的事情。概率一定存在,大家都想活下来,但肾脏不是蛋糕,不能平分。有人吃得到就有人饿死,这不是我们错了,只是做了最小牺牲的选择。”郑浩有几分感慨,语气仍是努力豁达,“其他不好说,但是董悦哪怕移植也是绝对没有康复可能的。”

“又感性又理性,浩哥,你的立场可不够坚定。”

郑浩朗声大笑,“哈哈哈,理性分析选择,感性接受结果。人嘛,得给自己找好好活下去的理由。”

“是啊,活下去的理由比活不下去的原因重要多了,可惜人们总是本末倒置了。”段煦起身,身子被笼罩在树影里,光线像是有目的地透过缝隙交织着打在他的脸上,眉眼间的坚定有了抽象画一样的意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