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队之凶宅
楼道里卷过一阵莫名的风,403室带着纱窗的铁门被拍到墙上,“啪”的一声叫亮了声控灯。
402的住户老王扒在猫眼往外看,那家的大女儿回来了,依旧是醉醺醺的样子,老王皱了皱眉,想着一会儿估计免不了还要上演家庭闹剧。
403空了很久了,老王从来也没想到能搬来人,就像他也没想到自己会在凶宅旁边过了十几年一样。
只是新搬来的这一家都不太正常,母亲深居简出,头总是半低,眼皮耷拉着,低眉顺眼的像是怕跟人对视。
大女儿正好相反,穿得像插了孔雀毛的山鸡,颜色华丽样子庸俗,昼伏夜出,趾高气昂。
至于剩下的一个,更像是养在家里的一只宠物,偶尔在夜深的时候跟母亲散步回家,龇着牙笑出口水来,被母亲推搡进门的时候扭头又阴恻恻地盯着你,让人不寒而栗。
老王跟中介聊过,才知道这是一个单身妈妈带了两个女儿,不然以小女儿高且敦实的身躯,再加上扭曲的面容,还真是雌雄莫辨。
“啊!”403里传出惨叫,老王反倒从门口退下来失了兴趣。估计又是跟往常一样,因为大女儿太爱玩,小女儿太愚蠢,一个不服一个不懂,互相呛声吵起来,再加上小女儿含混不清的喊叫,比捅了鸡窝还闹腾。
啪啪!啪啪!
惨叫刚停下来,老王家的大门被拍得震天响,“救命,救命啊,求求您,求求您了!”门外的声音听起来有点歇斯底里。
猫眼外大女儿倚着墙壁身体还是不住地往下滑,手指着403的方向,边哭边断断续续地喊着救命。
老王把门拉到保险栓允许的最大程度,露出半张脸,一股浓烈的腥气伴着铁锈一样的味道涌了过来,他脑子一懵身子打了个激灵,这个味道太熟悉了,跟19年前一模一样。
1
市警局十层,陈方白埋首在一大堆纸质卷宗里,不复往日“查监控IT小王子”的风范。
洛安市连环灭门案始于17年前,两年里有5家15口人被害,凶手随机从死者家中选择物品作为凶器,行凶手法不定,但父母总是遭到过度杀戮,而孩子的尸体则会较为完整地置于卧室。
警方耗时两年逮捕了嫌疑人韩少功,得到口供后马上送呈检察院,之后在不到一年里完成了开庭审判行刑。
韩少功死后的一周,再次发生了灭门案,案发现场的布置与之前完全相同。随后公安部派人复查,对之前的案件负责人一一问责,陈方白的父亲就是在那个时候顶不住压力跳楼自尽。
这些事情的前因后果陈方白已经复习了无数遍,可这是他第一次有机会亲眼看看当年的卷宗。
每当看到“陈恭和”几个字,他心里都会一震,揣测着父亲当时是怎样踌躇满志地签下了名字,却不知道这是给自己的生命缠上了一道又一道紧箍咒,时辰一到咒语起效,签名都变成了责任和懊悔,活活勒死了自己。
陈方白试图从中找出父亲走错的岔路,可是目前为止一切都是按部就班地进行,当年的监察组也未能发现什么疏漏。至于韩少功死后的那一例案子,也只发生过一次,以后数年间再也没有类似的案件,所以一直以模仿犯案来看待。
他有些泄气,毕竟这是老大追了十几年的案子,若有半点蛛丝马迹也不会拖到今天等自己发现了。
许尧放下电话,神色间竟有了几分犹豫不决,他稍稍欠身看见玻璃外的陈方白眉头皱成一线,右手无意识地揉捏着已经红肿的下巴。
他微微合了合眼,从警以来第二次质疑自己的决定,这绝非什么好兆头,毕竟第一次的结局是惨痛的,他眼睁睁地看着陈恭和的尸体支离破碎地躺在自己面前。
沉吟半晌他还是穿上了大衣,向外面低语一声,“小白,出现场。”
天阴得不像话,好像什么阴谋诡计爆发的前兆。
陈方白站在警戒线外都闻到一股血腥气混合在冰冷的空气里,从鼻腔一路扎进肺里,滤出的氧气都带着铁锈色的红,让呼吸更困难了。
段煦领头抬着裹尸袋出来了,跟陈方白点了点头,这算是他可以进入现场的标志。
403被大灯照得透亮,地上半干涸的血迹蜿蜒,似乎还想要突破已经凝固的边界继续漫延,墙上门上,抬眼能触及的一切表面上,血迹洋洋洒洒,点状分布。凌乱的血手印和脚印,伴随着涂抹和擦拭的痕迹呈现模糊的状态,是荒诞的惊悚。
“这是,行为艺术吗?”陈方白半晌憋出来一句不合时宜的感慨。
许尧一巴掌拍来,算是给这个不需要回答的问题一个答案,“不要在这里破坏现场了,去跟周围人谈谈,了解一下这家的情况。”
“哎,是。”陈方白仰脸一笑,一个月以来两人埋头于旧案,好久都没有这样的互动了,头虽然痛,但有一种一切都恢复正常的错觉。
这是一幢老房子,楼道里并不宽敞,警察来来回回地跑上跑下堵住了大部分的道路,这一层的几家都门户紧闭,到处贴着字迹模糊的黄纸,白墙上有淡红色的印记,龙飞凤舞的看不出来是什么。
“这家是去年年底刚搬来的,女主人叫郑艳芳,带两个孩子,小女儿智力有点问题,日子过得挺难的。”房屋中介嘴巴发干,攥着租房合同紧张得一个劲儿地翻。
“房主早就移民国外了,房子空了好久,委托我们给卖,但,真是,没人买。正好她们经济不富裕,又不在乎这个,我们跟房主商量之后,就租给她们了。”
“房租这么便宜?这虽然是老楼,但在市中心,交通便捷设备齐全,又在学区。”陈方白看了看租房合同,又看了看402的门楣上的镜子和黄符,“403是不是有问题?”
中介脸色愈发难堪,“之前,出过个命案。也是一家三口,夫妻吵架,男的把女的砍死然后自杀了。这个情况,租房之前我就说过了,她知道的。但她好像是信什么教的,她说不怕,有主保佑她呢。”
“哦?看来只能保佑她死了上天堂,但不能保佑她活得好。”陈方白摇了摇头,有信仰也不一定是坏事,但想要因此一生能被守护周全,怕也是有点强神所难。
“空了19年,刚一住人又出事,还又是亲人相残。啧,警官同志不是我说,这就是邪门。这栋的房子可能都不太好卖了。”中介高瞻远瞩已经开始为自己的未来担心了。
“亲人相残?你们都已经断案了?”
“没有没有。”中介直摆手,脸上现出诚惶诚恐的表情,犹犹豫豫的,不知道是解释好还是装傻好。
陈方白一秒严肃干警表情上线,“说啊,怎么,还跟警方隐瞒情况啊?”
“你们不是已经把那个小女儿带走了吗?我听说她全身都是血,手里还拿着刀呢。她一个傻子,怎么会突然起杀人的心?”中介压低声音,“警察同志,不是我搞封建迷信啊,我听说凶宅都是有磁场的,傻子没有自己的意识,搞不好更容易受影响。”
“嗵”的一声走廊尽头的窗户被风吹开,陈方白打了个激灵,回身看过去,窗外的云层低且厚,像是黑色的巨浪。
楼道里黄色的符咒迎风飘起又落下,已经变脆且有了小口的纸张经不住折腾,“嘶啦”一声断成了两半,楼道里的声控灯亮了又灭,明暗之间的缝隙里,像是闪过白光。
2
曲暖把大门推开个缝,勉强能探进半个脑袋,不过这只能让她的出场显得搞笑而已,起不到什么隐蔽的作用。
“暖儿,你动画片看多了吧?以为这样就能刺探情报啦?”陈方白一把拉开门,另一只手搀住重心不稳跌进门来的曲暖,“我在现场就没看到你,是不是逃班怕被老大骂?”
曲暖直摇头竖起食指,拼命在嘴边比划,就差去捂他的嘴了。
“干嘛?”陈方白下意识地压低了声音,“你到底犯什么事儿了?今天不是开会吗?”
“我那天在现场晕倒了,同事说许队发了好大的火,也不让我参与这个案子了。”曲暖委屈巴巴地说,“我来看看许队气消了没有。”
“你晕倒了?怎么了?哪儿不舒服?”
“怪就怪在这点上,医院说我什么事儿都没有,但是我一进现场就觉得心跳过速,呼吸困难。就好像,”曲暖歪着脑袋费力想怎么形容当时那种汹涌而来的恐惧感,“像我很害怕那个案发现场一样。”
陈方白的脸色渐渐严肃起来,斜倚在墙上的身子前躬,挡住了光线,形成的阴影圈住了曲暖,声音低沉到几近喃喃自语,“这么说,那件事可能是真的。”
曲暖被唬住,全身肌肉都紧绷起来,声带连问一句“哪件事”的震动都发不出来。
陈方白越靠越近,把曲暖的空间围得越来越阴暗,用许尧一样的气音,在她耳边轻轻说:“403有鬼,厉鬼。”
他嘴边露出一抹狡黠笑容,往后一跳做了个鬼脸,大喊道:“就像这样!”
“啊!”曲暖吓得尖叫出声,本能地一脚踢了过去,正中膝盖骨,陈方白应声倒地却没有发出惨叫,因为他的余光中出现了许尧的鞋。
“小暖,你身体还没恢复,这次不要参与了。”案子比天大的许尧还有关心下属的时候,“陈方白,别装死了,滚去会议室。”可能要因人而异。
曲暖还想说什么,随后跟来的段煦向她摇了摇头,“先在外面歇会,等会结束了,我跟你一起回单位。”
会议室坐三个大老爷们,一个沉稳冷漠,一个帅气寡言,陈方白觉得自己有必要担负起活跃气氛的重任,“老大,你这是重女轻男啊,我在现场把肠子都吐出来的时候,你只给了我一脚,让我‘别脏了现场’。”
“现在可以给你个机会把肠子吐干净。”许尧开了投影,一个“血人”呈现在屏幕上。
“呕……”陈方白捂着嘴弯下了腰,段煦忍不住绷紧嘴角,防止笑出声来。
“段煦,介绍一下吧。”
“咳,是。”段煦借清嗓子的机会释放了一点点卡在喉咙里的笑声,“咳,现场看尸体的情况好像受到了严重的损毁,但是经过解剖发现,尸体表面多处的刀伤都轻且浅,相当于表皮受损,致命伤在颈部,也是最深的两刀切断了颈动脉,造成受害人失血而亡。”
“至于其他血迹,大部分是切断颈动脉后喷涌形成的,同时还有人手涂抹造成的视觉冲击。尸体的头部还有一处钝器伤,有可能是遭受攻击之后磕在硬质物品上导致的。”
“人手涂抹?”陈方白躲在桌子下面,捂着眼睛插话,“那家的小女儿宋宁被诊断是自闭症,她不会是像雨人那样的天才吧?惊悚的行为艺术方面?”
“阿斯伯格综合征?我印象中她家里没有任何相关的作品能表明她有某方面的天赋。而且,80%的自闭症患者智力都比较低下,很难说她会是那20%。不过,”段煦看了一眼许尧,“也许我可以去看看,或者找个相关的专家测评一下?”
“人已经送到六院的特护病房了,后续会组织专家评估。”许尧答道。
“宋宁不怎么出门,我了解的不多,但是这一家子都有点问题。”段煦关了投影,陈方白终于能直起腰正常说话。
“郑艳芳三年前离异了,好像闹得不太愉快。她呢是个微商,平时就在网上卖卖货,偶尔会参加一下她那个什么教会的活动,就再也没有什么人际关系了。至于她的大女儿宋静,大专毕业一年还没找到工作,爱玩平时不怎么在家待着,案发的前一天也是早早就出去了。”
“这些都是那个报案的老王告诉我的,这家伙简直就是个偷窥狂,对403的一举一动都很清楚,比监控还好使。”
“他说,虽然郑艳芳不爱跟人交流,但是自从她搬过来之后,传教的人也多了,经常在路口拦人发传单。我从郑艳芳的微信里找到几个人可能是教友,准备找他们了解一下情况顺便采几个指纹跟现场做做对比。”
许尧的食指指节在桌子上一下一下地叩击着,慢悠悠地说:“现场破坏很严重,尸体也有多次拖拽的痕迹,提取样本比较困难。但是目前已鉴别出来的大部分血手印和脚印都属于宋宁,发现她的时候她手里还握着厨房刀,跟郑艳芳的伤痕也一致。”
“现场这么混乱,如果有其他人应该还会留下痕迹吧?颈动脉可是喷涌而出的。现在看来宋宁的嫌疑最大吧?可是她这个情况,我们是搞不到口供了,证据链怎么样也不会完整。”陈方白嘀嘀咕咕地说。
“尽我们最大力完整,毕竟嫌疑人现在的情况,如果定罪就没有翻案的可能了。”许尧有意无意地瞟了陈方白一眼,后者身子一僵,点了点头。
“我会再联系郑艳芳的前夫和调查宋静的人际关系,排查周围可疑人员。”
“好,小女儿的评估交给小段,现场的情况我会再去复查一下。”许尧顿了顿,瞟了一眼门口接着说:“小暖跟小段一起吧,至少不会两个人一起晕了。”
“老大~怎么这么说人家~”陈方白掐着嗓子娇嗔道,还扭了扭身子抛了个媚眼,下一秒,笔帽就准确无误地砸在了他的头上。
3
宋宁是六院的老病号了,三年前就曾经在这里做过治疗。
“其实对于自闭症,并没有什么特效药。当时我们针对宋宁的治疗主要是焦虑,持续了三个月的时间,最后一次看诊时她的情况没有得到缓解。”医生站在门口跟段煦介绍道。
“而且入院这几天我们发现,宋宁基本不具备基本的生活技能,上厕所穿衣服都需要护工帮忙。不过她母亲独自照顾孩子就很辛苦了,我们也不能站在道德制高点去指责。”
“那在您看来,她有暴力倾向吗?”
医生皱眉想了想,摇摇头,“我没有对她进行过评估,但是以我目前看诊的情况来看她不具备攻击性,相反她一直处于焦虑抑郁也就是低沉的情绪里。”
“之前给她治疗的大夫已经离职了,从病历上看,她是个配合度很高的患者,比较听母亲的话。不过后几次治疗中也提到,她出现无意义的大喊大叫和过度兴奋,这是她以往没有的情况。”
段煦透过玻璃看到体型庞大的宋宁正坐在床上发呆,像是离群的小象,孤独又茫然,丝毫没有案发那天拿着刀的血腥可怖。
“这几天白天她都比较安静和配合,但是一到晚上就会焦躁地到处乱走,大喊大叫,不允许关灯,睡觉也只能靠安眠药,应该是受到了刺激。”医生也向里面看了看。
“我听说跟她长期生活的还有一个姐姐?现在这种情况,如果有亲近家属的陪护可能会对安抚她的情绪有积极作用。”
段煦谢过医生,抬眼看屋内,曲暖给宋宁剥了一个橘子,宋宁拿在手里捏来捏去,偶尔放在嘴里裹一裹又扔掉,汁水淌了一手。
“宋宁,你认识这个人吗?”曲暖拿了几张照片,抽出郑艳芳的,在她眼前晃了晃。
她慢悠悠地好容易抓住,看了看又随手扔掉,毫不在意。
“在她看来照片里的人跟她母亲毫无关联,比如你就是个穿红衣服的女人,如果照片里的郑艳芳也穿着红衣服,她会认为是一个人。”段煦抿抿嘴看她失望的表情,又补充道:“不过也说不定,毕竟案发那天情况特殊,她会有其他重要的记忆点呢。”
曲暖也只能点头接受了这基本不现实的安慰,收拾床头柜上的照片准备走,宋宁突然发出“嗬嗬”的声音,好像是喉咙被谁掐住,气流通过嗓子却没有震动声带,恐怖片里猛兽的喘息声一样。
曲暖打了个激灵,悚然转头,宋宁蹲在床上凝神看着她,像个正常人一样冷静,嘴角微微带笑,食指压在嘴唇上比了个“嘘”的动作,橙色的汁水顺着手指滴落在床单上,在这静谧的瞬间也有了沉闷的声响。
4
市局的十层,陈方白显得有些不安。他在许尧办公室的门口徘徊,不时望一眼楼下,真看到许尧的车开进来,他又几个跨步回到了座位上。
“曲暖还没回来?”许尧迈步进门,看了他一眼,搁在往常这就是很普通的问句,可是今天在陈方白看来,这句话似乎意有所指。
“嗯。”
许尧脚步一顿,对自己刚刚听到的简短回答产生了怀疑,按理说陈方白应该扑上来小嘴“叭叭”地邀功请赏,都说孩子没动静必定是在作妖,作为家长得冷静地探探底,“查到哪儿了?”
“你是问郑艳芳,还是问曲暖?”陈方白故作镇定地反问。
许尧锐利的眼神扫了他一眼,没有意外的神情,径自走进了办公室。陈方白会意,跟了上去。
“怎么发现的?”许尧脱下外套挂好,提的问题看起来很突兀。
“查郑艳芳的时候,顺手翻出来的。”陈方白也不装傻,略一沉吟便和盘托出,“郑艳芳的前夫说,郑艳芳信教之后俩人矛盾不断,就离婚了。前夫给了不少抚养费,郑艳芳自己搞微商,经济并不算艰难。”
“我找她的教友聊了聊,说是凶宅挡煞,这套房子是特意选的,凶案本身跟郑艳芳的希望吻合,住进去一定能庇护孩子健康顺利,成为残酷社会生活的幸存者。”
一沓卷宗扔在桌子上,发出沉闷的砸击声,陈方白的神色黯淡下来,“我想看看是什么程度的血案凶宅还能保后代平安,就发现了这个。”
摔开的卷宗上大致描述了案情,“男方曲和平,女方赵丽丽,男方用厨房刀具多次刺砍女方,致其失血过多死亡,随后男方于卧室上吊自尽。案发地第一发现人是其5岁女儿,因为受到过度刺激,清醒后无法回忆案发过程且丧失了表达能力,已通知其姑姑对其进行监护。”
“案发之后403的所有权给了曲和平的姐姐,根据他们家的移民资料,一家四口两个男孩,那个本应该被他们监护抚养的女孩就这么消失了。曲暖进孤儿院的时候就是六七岁的样子,更奇怪的是她记忆力超群,堪称‘人体照相机’,但是从来想不起进孤儿院之前的事情。”
陈方白两手支在桌子上,身子前倾,脸色阴郁,他瞪视着许尧几乎是一字一顿地问道:“许队长,曲暖为什么会进19队?这起案子是不是单纯的夫妻纠纷?你还瞒了多少?”
许尧搓了搓手,靠在椅子上,声音里依旧没有起伏,“我要是刻意想瞒,还会让你去查吗?等结了这个案子,我们好好说说。”
陈方白双眼死死盯着他,老大的眼神依旧平静无波,像是一口深井。半晌他长舒了一口气,脸色缓和下来,瘫坐回椅子上,“我想也是,但我得听你亲口说出来。”
“关于你父亲的事,我瞒过你,你有怀疑也正常。”许尧合上卷宗,语气平淡。
“不,我只是生气,从来没有怀疑过你。你是我老大,我永远信你。”
许尧嘴角动了一下,算是笑过了,食指轻轻叩击桌面,补充道:“这旧案与本案无关,没有必要公开。”
陈方白恢复了往常的精神头,贱兮兮地凑了过来。
“有关系啊老大,你想,曲和平用厨房刀杀了他老婆,宋宁用的也是厨房刀。你说,这是不是挡煞没有成功,反而引煞了?哎,还有这个教会没有登记过,没准就是个邪教,听说郑艳芳每天都嘀嘀咕咕地念经,你说有没有可能是她自己招出来什么厉鬼了?哎,老……”
“啪”!清脆的爆栗如期而至。
陈方白捂着脑袋眼泪汪汪地憋出来一句,“我就是想缓和一下气氛,老大,你可真没有幽默感。”
许尧的右手再次抬起,陈方白迅速逃出了办公室。
“段公子?怎么样怎么样,那个宋宁是不是天才?”刚出办公室,正看见段煦扶着曲暖进屋,后者的脸色不太好,“你带暖儿去现场了?”
“没有没有,是那个宋宁,”曲暖慌忙摆手解释,“她,她有点怪。”
“就算是天才,可能也是个跳大神的天才。”段煦扶她坐下,接过话茬,“不知道是不是跟郑艳芳学的,这孩子神神叨叨的,总是突然做出怪异的举动,有点渗人。”
“所以有可能就是她犯病的时候把郑艳芳杀了?”
段煦摇摇头,“难说,但是我觉得不像。郑艳芳脖子上那两刀又准又深,以宋宁身体的灵敏性,很难达到这种准确度。而且,她最后对我们比了个‘嘘’的手势,我想这不是偶然,用曲暖带的照片测试了一下,看见宋静照片的时候,她就会做出这个手势。”
“哦,你自己在病房那么久是在做这个测试啊?”曲暖现出恍然大悟的神情,看见陈方白询问的脸又补充道:“哦,她突然做那个动作吓了我一跳,我就先出去缓缓。”
“一个噤声的动作而已,你之前没见过?”陈方白更加疑惑了。
曲暖皱着眉,努力形容自己的感觉,“不是这个动作本身,就是她那个表情,就像403那个案发现场一样,我见过很多血腥的现场了,可是403让我恐惧。噤声的动作没什么,可是宋宁的神态样子莫名其妙地让我害怕,似曾相识的恐惧。你们说,宋宁不会真的通了什么灵吧?”
“宋宁智力发育不全,所以神态动作都比常人夸张,看起来视觉冲击比较大吧。”段煦看向有点发怔的陈方白,四两拨千斤地解释道。
“对对对,这方面段公子专业,听他的。”陈方白慌忙附和,“哦,对了,郑艳芳的药检出来了吗?我顺手查了她的医疗记录,安眠药每次都是成堆开的,佐匹克隆,唑吡坦,艾司唑仑,劳拉西泮,只有你想不到,没有她开不出来的。”
段煦一皱眉,“没有啊,她没有服药的迹象啊。宋宁这几天倒是在吃,这几种药作用相似,每次吃一两种就行了,如果开这么大的量,那应该是在给宋宁备药。”
“小段,你算算,如果按照正常的剂量,她这些药能吃多久。小白,你跟开药的大夫核实一下,郑艳芳有没有相关疾病。”许尧突然从办公室里转出来,直接插入命令。
“老大什么情况?”
“我去现场复查过,根本没有剩余的药品。郑艳芳没吃,宋宁吃不了这么多,那药去哪儿了?还有,”几个人纷纷起身准备行动,许尧略一沉吟接着说道,“宋静不是因为受了刺激一直没有接受问询吗?明天把她带过来,好好聊聊,你们做好准备。”
5
宋静虽然算不上什么美女,但是皮肤白皙又正是如花的年纪,洗去了那些五颜六色的装扮,倒显得清秀可人。此时她神色憔悴,眼圈泛红,颇有几分楚楚可怜的样子。
“宋小姐,身体恢复得怎么样了?你也知道办案需要各方多次复查,所以虽然为难,也请你再复述一下当天的情况。”陈方白这种片警出身,最适合做沟通工作,笑眯眯的让人不设防,“就从前一天你什么时候出门的开始吧。”
“中午?”宋静动了动身子,抽了一张面纸,鼻翼翕动,“你们不是要了我朋友的电话吗?问他们就好了啊,呜呜,我,我现在哪记得清楚。”
没说两句就哭上了,陈方白心里有了点把握,“那你那天走的时候,你妹妹的情况怎么样?”
“不高兴,大喊大叫的。她,她听不懂我们说什么,所以经常跟妈妈闹,力气又大。只是我,我也没想到会……呜呜。”
陈方白又给她塞了一张面纸,“你跟你妹妹的关系怎么样?”
宋静抬头看了他一眼,搓了搓鼻子,“就,还行吧。妈妈主要照顾她,我们之间没什么交流。”
“是吗?可是我觉得宋宁很听你的话,甚至有点怕你。”
“她总是缠着我一起玩,可是我,我不太愿意,可能就怕我了吧。”
“案发之后宋宁到处涂抹,导致到处都是血迹,可是你的房间只在门口有几滴血点,我想平时这对宋宁来说应该是禁区,所以她才会这么有意识地避开。”段煦调出现场照片,一一翻给她看,“可能就是太怕你了,连你的衣服她都不敢动。”
照片上洗衣篮翻倒在地,一堆散乱的衣服堆在血色的地板上,旁边只有半个脚印。
“这是现场第二个保存完好的地方,旁边这半个脚印,跟宋宁的拖鞋不一样。”
“我进屋的时候里面黑,我不小心踩到了。”
“没错,屋子里到处都是脚印,非常凌乱,很难说这半个脚印是怎么弄上去的。但是,地上这些衣服看尺寸应该都是你的,都沾了血,绝大部分是因为吸收地上的血迹。”
“但是这件,上面衣领的地方有喷溅型的血迹,这种血点只有在近距离的时候才会形成,如果只是放在地上,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出现的。”段煦把其中一张照片放大,皱皱巴巴的衣服上半边有血点,明显跟其他衣服不同。
“那天我出去了。可能是宋宁穿了我的衣服,或者,或者她甩在上面的。”
“冬天有暖气,家里温度很高,尸检之后的死亡时间跟你离开家的时间有重合,你的不在场证明并不充分。而且这件衣服上的血迹很有规律,迸溅了一半,另一半是干净的。一只手的袖子上还有大片的血迹,像不像有人在她身后握住她的手,然后一刀捅了上去?”
段煦面色冷峻,有些咄咄逼人。
陈方白拿出了密封在证物袋里的海绵蛋,“你想出把衣服都堆在地上掩饰的办法的确很聪明,但是你没想到宋宁对你的恐惧和百依百顺反而会暴露了你。宋宁没有进过你的屋子,但我们检测发现,你梳妆台上的这个东西有血迹。”
“我想你做完案就着急化妆跑路,没有洗干净脸吧?你随身携带的包里还有案发那天用的粉饼吧?那里面的海绵应该也有血迹吧?”
宋静捏了捏手里的包,抿了抿嘴唇。
“说实话吧,你已经没有什么可隐瞒的了。看见墙上的字了吗?‘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跟我们兜圈子是没有意义的。”
“郑艳芳曾经开了很多安眠药,但是家里并没有剩余,后来我们从垃圾桶里的玻璃碎片上检测出来多种安眠药的混合物。你一开始只是想让她少管你一点,安静一点,对不对?”
“不,我想让她多管我一点,多看看我。”宋静的眼眶又泛红了,但泪水只是含在里面,没有掉下来,也没有像之前一样发出抽泣的声音,“她所有的注意力都在那个傻子身上,我还不如一个傻子有价值。”
“因为得不到母亲的关注,就要杀了她?”
“不,我是想让那个傻子能闭上嘴,安静一会儿。我是为她好,14岁了,穿裤子都不会,活着有什么意义?因为她,我妈辞职了,专门在家照顾她。我爸拼命工作,不怎么回家,他们两个早就跟分居一样了。”
“后来,我妈太累了,医学解决不了的,就想追求神学,信了教,以为每天念几遍经就能治好这个傻子。这么看来,疯病还传染,不是吗?”
宋静深深吸了一下鼻子,把要溢出来的眼泪又咽回去,“从大家知道我有个傻子妹妹开始,我就不是宋静了,是傻子的姐姐——半个傻子。学护理是妈妈的意思,为了以后可以照顾傻子。所有人的生活都是为了让傻子过得更好,更舒适,更有保障。”
“说我爱玩放荡?谁愿意好好跟我谈恋爱,谁愿意娶半个傻子还附赠一个傻子?”宋静抬眼看了看他们,“我就不是受害者了吗?因为这个傻子,我的人生都没有了。”
“所以,安眠药水是想杀了宋宁?那你母亲?”
“她发现了,说我疯了,说当初要不是为了让我有个伴儿,她就不会生下宋宁。我是想有个妹妹,但是我没说要个傻子啊。她骂我没有良心,说是我欠了她和宋宁的,必须用一辈子还。她动手打我,我不过是反抗,地上滑,她磕在茶几上了,就不动了。”
“然后呢?你为什么要刺死她?”
“妈妈倒了之后,那个傻子一直在大喊大叫,我突然意识到,也许这是老天给的机会,让我一口气摆脱她们两个。”宋静越说越平静,眼底的泪光渐渐淡了下去,到最后,好像只是在讲述一个与自己不相关的故事而已。
“我抓住傻子的手,一刀扎进了颈动脉,妈妈让我学护理,终于派上用场了。”
问询室里陷入沉默,良久段煦说道:“你妹妹怕你,大概是因为重视你,喜欢你,不愿意让你生气,那么多照片里,她只能认出你。现在,只有她自己在病房,焦虑的情况可能会更严重。”
“她是不是还很吵啊?让她安静其实很简单的,我教你啊。”宋静笑起来,左手食指立在嘴唇上,比了个“嘘”的手势。
监视屏前的曲暖长舒了一口气,“原来是宋静教给她的,吓死我了,还以为宋宁中了什么邪呢。”
“怎么了?”许尧看了她一眼。
“宋宁做这个动作的时候可吓人了,我总觉得她在暗示我什么,现在看来,就是有样学样,那我就放心了。”曲暖淡淡一笑,开始收拾桌子。
6
市警局的十层,只有许尧的屋里还亮着灯。
“老大,曲暖那边你想瞒到什么时候?”陈方白坐下来,左手揪着下巴,“她父母的案子是不是跟洛安连环灭门案有关?”
许尧摸出烟盒,抽了一根点燃,“可能有。曲和平是搞外贸工作的,家里经常来人,所以陌生指纹很多。当时排查了一部分,还有部分找不到匹配,后来一个很偶然的机会,我发现,里面有韩少功的半枚指纹。”
虽然心里已经有了答案,可是恐怖的猜测成真的时候,还是让人脊背一凉。陈方白愣了一愣,本能地接过了许尧递来的烟,叼在了嘴上没有点燃,半晌猛地抬头,“案发的时候曲暖在现场,韩少功也好,那个真正的连环杀手也好,曲暖也许见过的!如果她能回忆起来……”
许尧翻出一张照片,上面是个齐耳短发的小女孩,赤脚站在砖地上,手脚上都是鲜血。目光呆滞地盯着照相机,只是愣怔,甚至没有恐惧。
“这是案发时候的照片,我希望她永远也记不起来。”
“我记得这不是你的案子?”
“不是,但这张照片是我拍的。在现场她就站在楼道里,不哭也不说话,问什么也不说,给什么也不吃。抱走了放在床上也不闭眼睛,就愣着。后来她姑姑来了,把人接走了。”许尧又点了根烟,吸了一口。
“那曲暖进19队只是偶然?”
许尧弹了弹烟灰,“案子定性成家庭纠纷之后,我去过她姑姑家,她不在,我就留了个神。两个月之后,她出现在救助站的名单上,怯得跟小猫一样,见人就躲,还是不说话,只会写自己的名字。”
“我估计再把她送回去也是白搭,就先放在了西槐道,李家夫妻一直在孤儿院做义工,家里常有暂时安置的孩子,经验很丰富。后来有了合适的孤儿院,就把她送进去了。”
“曲暖从小就认识你?”
“嗯。她在李家病了半年,病好之后就没有之前的记忆了。医生说这是一种自我保护机制,大脑会强制遗忘自己承受不了的痛苦。只是我没想到,曲暖竟然有超级记忆力,也因此特招进了现场调查科。”
陈方白捏着下巴的手愈发用力,自己却似乎没有感觉。如果曲暖能想起来,也许就能知道洛安连环灭门案的真相,自己的父亲就不会白死,自己进警队也算是有个交代。可是如果真的想起来了,曲暖会怎么样呢?还会是胆怯但专业可爱的小女孩吗?
“那个人最近频频动作,马脚已经露出来了,我们很快就能抓住他了。所以,曲暖那边……”许尧食指指节叩击桌面,微微摇了摇头。
“我知道,我不会说的。只是,我担心她会想起来。”陈方白点燃了烟,吸了一口又吐出来,“咳咳,我听段煦说曲暖又去看宋宁了,她还说,自己模模糊糊想起来,小的时候,也有人对自己做出这个‘嘘’的动作。她想不起来是谁,但总觉得是个对自己很重要的人。”
“曲暖的旧宅对她来说是个触发点,凶案现场又跟19年前很像。老大,你说,这是个巧合吗?”
许尧按灭了手里的烟没有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