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队之起源

1

警局的清晨一向不会太平静,只是今天掀起的波澜让人意想不到而已。

郑局长办公室的门被大力推开,又重重地拍上,带起的风和巨响让在转角佯装讨论案情的两个人都打了个激灵,及时从偷听的快乐里回过神来,互相上句不接下句地打着哈哈,偷偷瞟一眼风波的真容,只这一眼,就又陷入了震惊里。

“哎,你也看见了吧?”小王伸长脖子目视那人的背影,手不自觉地捏了捏旁边的小李。

“嗯,是,是陈方白吧?”小李的目光也未收回,颇有几分迟滞地应着。

“呼,我还以为我幻视了。”小王长舒了一口气,随后更困惑地压低了声音,“他,是不是,疯了?不对,人疯了也应该有本能啊,求生欲驱使也不会跟‘年羹尧’吵架吧?”

“他,可能是被人下降头了。”小李咽了口口水,慢慢转头,“你看,我就说咱们局里要出大事嘛。”

“哎呀,你可是警察,总说这些怪力乱神的,也不怕局长削你。赶紧走赶紧走,一会儿,‘年羹尧’无处撒气,找上我们就完蛋了。”两人嘀嘀咕咕的声音不断,但一点也没耽误消失的速度。

办公室里的气氛也很古怪,郑局长站在办公桌前发愣,怎么也没想明白,自己一个干部,怎么就被一个小屁孩给怼了?更可气的是,自己明明是来当和事佬的,笑眯眯的表情都还没来得及收,就被当事人扇了个门巴掌。

“许尧,你他妈怎么带人的?”他回过神来一拍桌子,这口气说什么也得现在出了。

许尧依旧没什么表情,平静得像潭死水,什么样的声波气浪也无法撼动他分毫。

“我是不是早就让你跟陈方白把事情说清楚?告没告诉过你?既然非要帮着这个小兔崽子进警局,就得把他爹陈恭和的死说得一清二楚。你总避而不谈,现在好了吧,人家觉得他爹的死是在为咱们背锅!”

“人大了,见得多了,想法就更多,能不阴谋论吗?这小子辍学重考来警队,不就是奔着那个灭门案来的吗?我说让他在基层多待待,不行换个警种时间长了也就把事情放下了,你还非得弄到自己翅膀子底下护着,怎么样?怎么样?出事了吧?”

郑局见他不接话,停下来喘了口气,语气平和了些,“当时我就说了,这事你没有必要扛在自己肩上,你装什么大尾巴狼?”

“照顾兄弟的孩子,不是应该的吗?”许尧抬眼直愣愣地盯着他。

“你还有理了!”郑局把桌子拍得当当响,“关键是怎么照顾。你让他继续去学那个什么计算机,现在日子又富裕又安稳,没准孩子都上学了,这才是照顾得好,给陈家添丁。”

“你呢?顺着他的意来,一脚踏进警局,这不就是把他往过去的案子里推吗?是,案子一定要破,但你这个特案组里全是当事人,谁能客观理性?小白一冲动,出了什么事儿,陈嫂怎么办?”

许尧垂下了眼帘,声音低但清晰,“对不起,我确实欠考虑。”

“我说你……啊?”郑局骂人的道理到嘴边又急刹车了,刚刚是,许尧认错了?真是新年新气象,这一天把什么怪事都见了,他的一腔怒气打在棉花上,只能无力地挥了挥手。

“算了,事情都到这一步还能把小白辞退了吗?疤瘌也得出来见见太阳,晒得疼了痒了的,忍忍,没准还能长上。你这几天别回办公室了,正好,宣传口的找过来,说是要弄个一线纪录片还是采访的,你去跟那边聊聊吧。”

许尧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也没准备走。

“啧,案子得破,你去查要注意安全。看在你和恭和都叫过我一声‘郑队’的份儿上,你信我,恭和是个汉子,自杀也是他的选择,与你无关。”郑局坐回办公桌,把后背留给了许尧。

2

吴蔚。

许尧轻轻念了名片上的烫金字,对面的女子已经露出了职业的微笑,妆容精致的脸配上黑长的波浪卷发,倒像是接受采访的女明星。

“我爸给起的,都说像男人名,但我们做记者的,的确要无畏。许队长看过我们的节目吗?”

“工作太忙。”许尧欠了欠身。

“理解理解。我们这次是想做个展示一线工作的片子,郑局跟我说您多年都在刑侦一线处理案情,对这方面非常了解,我们就想先请您提供些素材。或者,您觉得工作中有哪些可以展示的难点和趣味点,都可以跟我们说说。”

许尧顿了顿,居然轻笑了一下,“呵,既然要了解一线,还是直接去一线看吧。”

“郑局还没有安排我们跟进哪个案子,我们也是想先聊聊一般的现场情况,好决定拍摄的重点。您可以用旧案给我们打个样,比如,”吴蔚再次绽开笑容,“比如,洛安连环灭门案?”

许尧抬眼瞟了瞟,重又收回目光,“这个案子,有简报,有卷宗,你有通行证可以自己去看。”

“这不就是要不到通行证嘛。”吴蔚理了理头发,笑容像是工厂流水线的产品,弧度都不差分毫,“再说了,跟当事人比起来,卷宗什么的都太单薄了。”

“你是来采访我,还是想采访那个案子?”许尧的眉头皱了又舒展,半晌才开口。

“任务当然是采访您了,但是人就得跟事情挂钩啊,记者么,最重要的不就是了解受访人吗?纪录片一定要做,但是如果洛安灭门案也能有眉目,这不是锦上添花吗?”

“那你背景调查做得可不好,我从来不是个送花的人。”许尧起身要走。

“但您可是收到过命运送来的花呀,不然怎么能从韩少功案里全身而退呢?”

许尧身形一顿,又坐回到沙发上,食指指节轻轻叩击沙发扶手。

“洛安灭门案一共死了5家15口人,为此专门成立特案组,现在的郑局那时还在一线,本来是特案组组长最合适的人选,但最后书面上的责任人是年龄履历都不够格的陈恭和。当年特案组抓了‘凶手’韩少功,检察院快速提起公诉,不到一年就审判加行刑。”

“韩少功死后一周,洛安市却再次发生同样的灭门惨案,全市陷入恐慌,公安部都派了专人来查,结果无法判定新的灭门案是模仿犯罪,也没承认韩少功案是冤案。”

许尧敲击沙发的声音逐渐急促,但他的表情依旧没有任何改变,吴蔚看了他一眼,神色间的底气又增加了几分,继续说:“但是结案肯定是过于草率了,还是要问责的。这边处分的结果还没来得及通报,陈恭和就跳楼自杀了。”

“因为主要负责人的自杀,整个调查就草草收尾,对于其他人的处分也从轻了很多。郑局阴差阳错躲过了一劫不说,又因为完全没有参与韩少功的案子而成了局里最‘干净’的人,自此官运亨通。”

“而你呢,本来就是郑局手下最得力的干将,虽然参与了特案调查,但当时也只是个小喽啰,隐忍几年风波过去,如今也称得上是市局里呼风唤雨的人物了。怎么样,我这个背景调查,做得还不错吧?”

许尧侧过头看她,被灯影遮住了表情,声线依旧平稳无波,“不错,所以呢?”

“许队长,最后一起案件发生到现在已经14年了,都说一个连环杀手不作案要么是死了,要么是被抓了。其实还有一种可能,就是他还在继续犯案,只不过换了地点或者手法。”

吴蔚敛了笑容,波浪卷发荡到额前挡住了一只眼睛,另一只被大厅的灯光一照显得明亮且真诚,“许队长,我实习的时候就关注这个案子了,5家15口人命换了一个冤死的替罪羊,我尚且都有执念,我不信你会停止追寻凶手的脚步。”

“那又怎么样?你想兼职当警察?”

“当然不是,只是,我听说,那个人又有新的动向?”

许尧的瞳孔急剧收缩,身子直起来前倾道:“你从哪里知道的?”

吴蔚一撩头发,淡淡一笑,“做记者,怎么能没有信息源?而且我还知道,凶手是奔着过去的事情来的。当初要不是陈恭和自杀,用命扛了事儿,这案子可能会缠很多人一辈子。现在矛头直指陈方白,怕不是要父债子偿吧?”

“许队长,我提醒你一句,如果陈方白被拉下水再有个什么三长两短,陈家大嫂估计也会受不了,到时候也称得上是一桩灭门案了。”

许尧的手攥得指节青白,再抬头看她的时候有种狠劲,“我跟你谈这个案子,但是我们的信息得对等,你还知道什么,都要告诉我。”

吴蔚抬起纤细的手臂,指了指腕上的手表,“这么晚了,不如许队长我们边吃边聊?”

“好,我没开车,请吴小姐带路吧。”

俩人一前一后地从电梯里出来进了地下车库,吴蔚轻松从容,许尧脚步沉重,低头不语。

传媒大厦是年初开业的,车库还在半整修状态,好几处还围着彩色塑料布。

许尧听见旁边有窸窣的塑料声,想是同样在找车的人,又抬头看了看不远处车位上孤单的一辆车,心里突然起了不好的念头,马上回身本能抬手一挡,“咔嚓“一声不知道断的是自己的胳膊还是棍子,右腿横踢出去,身后又传来吴蔚的惊叫。

他还来不及回头,后脑一疼就人事不知了。

3

市局人声鼎沸,一向爱凑热闹的陈方白这回倒是遗世独立,自己蹭着窗台的暖气片看风景。

“许队醒了,但是因为脑震荡的关系,还回忆不起来凶手的长相。”曲暖小心翼翼地蹭到桌子旁边,像是跟陈方白对话,但是声音又小得像是自言自语,“手臂骨折,腹部中刀,不过好在不严重,休养一段时间就没事了。”

陈方白捏着下巴的手动了动,瞟了她一眼,“那你还不赶紧去调查,跑来跟我汇报伤情?”

“跟许队同行的还有一个女记者,已经死亡了。”段煦拿了一个文件袋,递给曲暖,“做了初步尸检,身上有多处钝器伤,在颈部有一个刀口,下刀不深,只割破了皮肉,初步看跟捅伤许队的是同一把。”

“这是传媒大厦的监控录像,郑局让我带给你的。”段煦掰开他揪下巴的手,放了个硬盘,“看意思,陈方白你可是获得了一次难得的独立办案机会。”

陈方白手一松硬盘掉在桌面上,砸出个小坑,“我不是队长,不带队查案。”

“你是警察,还要跟受害人较劲不成?”段煦像哄小孩一样揉了揉他的脑袋,“有些事没那么复杂,你只需要想想,许队平时是怎么对你的就行。”

“那还不是,心里有愧。”

“白哥,你怎么这么说呀。”曲暖急得脸通红,嗫嚅了半天只接了句:“他,他对你真的很好。”

陈方白转头看她,声音压得很低用力到下巴都在颤抖,“那你说,我该怎么说?曲暖你应该看过那个案子的卷宗吧,你说说,你来告诉我,真相到底是什么?是不是有人想利用我爸的死逃脱罪责?我爸的死到底是自杀还是被逼?你来说说,你来给我展开讲讲。”

“你……”曲暖缩了缩身子,但是没有后退,一张口眼泪噎住了话,只是流泪。

“这是上班呢还是演苦情戏呢?派给你案子就去干,轮得到你挑三拣四了?有问题?有问题去找督查,去找纪检委,去检察院申请复查,该告谁告谁。跟个小姑娘耍威风?我替恭和臊得慌。”郑局从门口路过,脸色沉得吓人,“一会我要听简报,这个案子我管。”

几个人围坐在会议室,气压低得异常。郑局进门一掌拍在陈方白后脑上,打得他两眼一黑,“就你小子,先说。”

“传媒大厦的大厅有保安和闸机,生人进入要拿访客证,走的时候要交还。案发时间在晚上7点左右,查查这之后离开大厦的人。地下车库虽然没有监控,但是可以排查电梯和安全通道的监控,交叉对比也许会有收获。”陈方白难得没有废话。

“这就完了?你是专门管监控的保安?受害人背景调查呢?同事关系社会关系有没有了解?”郑局不满地在桌子上磕了磕茶杯。

“吴蔚,34岁,刚升任洛安报社的策划总编,手底下最有名的报纸是《法治进程》,目前正在积极发展新媒体。有名的胆大心细豁得出去,这几年的热点新闻一半都出自她手,晋升极快。”

“至于老大,啊不,许队长,”陈方白脖子一梗,眼神凌厉,“你敢给我权限查他的档案吗?”

“啪”,郑局的杯子狠狠摔在地上,瓷片渣蹦得老高。

“查到吴蔚就够了,现在最紧要的是破案子。”段煦不动声色地身子前倾,阻隔了郑局的视线,向着陈方白皱皱眉。

“吴蔚的要害部位被反复击打,肋骨盆骨都粉碎性骨折,明显是凶手的主要攻击对象,许队,应该是连带伤害。看死者身上的伤痕,凶器长度在45-60cm之间,直径5cm左右,材质么,没有发现木屑,可能是金属类的。是吧,曲暖?”

“哦?哦哦,对对。”曲暖回过神,战战兢兢地应着,“凶器目前还没找到,可能是凶手带走了,如果随身携带这么长的东西,应该会背个大包,可以从视频里排查。”

“哼。”陈方白扶着额头噗嗤一笑,“现在是冬天,随便穿个长款羽绒服就能搞定的事情,干嘛要像个狙击手一样扛大包啊?暖儿,你吓傻了吧?”

“啊?”曲暖看他突然变脸,虽然是熟悉的嬉皮无赖,但心里还是一惊,不由自主地往后缩了缩。

“段公子说得对,我去详细查查吴蔚。”陈方白一合手里的笔记本,冲曲暖呲牙一乐,“那费眼睛的活儿就还是拜托你了?记得,别找大包,要找神色紧张或者步态奇怪的人,注意,是两个人哦。”

“滚过来,坐下,让你走了吗?”郑局突然开口,没抬眼看他,“你就老老实实地在警局看监控,哪儿都别去。曲暖,吴蔚你来查,听说洛安市就没有她没捅过的马蜂窝,你主要把她之前的报道看看,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

“是。”陈方白扶着门,闷闷地应了一声。

4

血案对一般人来说可能避之不及,但对媒体人来说这就跟送上门的美食一样,地下车库都要成拍摄景点了。

总编肖晓璐倒了两杯水递过来,职业的笑容有点疲态,“吴蔚是个很出色的记者,洞察力敏锐,这几年出了好几个爆点新闻。再加上年轻,脑子活络,未来是很有发展的,可惜了。”

“除了工作能力之外,吴记者是个怎么样的人呢?”曲暖捧了杯子,乖巧得像个来应聘的女学生在打听顶头上司的喜好。

“吴蔚么,无所畏惧。刚来我们报社就能挑大梁,自己找新闻作报道,洛安市角角落落她都去过,也都熟悉。男摄像不敢干的事儿,她敢自己揣着手机去,别人不敢多说的选题,她拿过来做深度采访。总之很拼命,但是做新闻么,要的就是新鲜,为了比别人快也得付出很多。”

“您的意思是,吴蔚为了抢新闻不择手段,所以结了仇家?”曲暖小心地试探。

“这话让您说的,一般人工作里还有互相不对付的呢,我们也一样,怎么能说结仇呢?都是同行,懂这里面的艰辛,再怎么样也不会相残的。”肖晓璐说话像打太极,绕来绕去,欲说还休的。

“最好能给我们一个名单,这是我们调查的一般流程。”一直未发言的段煦放下水杯,淡淡一笑,“除此之外,有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威胁?今年7月份,吴蔚报过一次警,说有人跟踪她,后来又取消了,这是什么情况你知道吗?”

肖晓璐点头,“吴蔚不是报道过小吃一条街的卫生问题吗?上面检查之后就给查封了,说是整改,现在还没开业呢。几个商家就不乐意了,轮番来找她耍无赖,要她重新写一篇。后来一报警人就散了,我们做记者的也不想结太多仇,所以也就取消了。”

“肖主编,麻烦您把吴蔚所有的报道都给我们拷贝一份,我们要排查。”段煦扫了一眼她书桌上的照片,“您儿子是个运动健将啊。”

“啊?”肖晓璐一愣又笑了,“男孩子么,瞎玩。”

电脑重复着单调的声音,陈方白来来回回戳着一个键,偶尔停下来写写画画,不像是看监控,倒像是期末看老师的视频补习。

“白哥?”曲暖轻轻慢慢地叫,步子也放缓了很多,像是按了0.5倍的慢放。

陈方白转头手托腮,挂着颧骨都要顶到眼眶上的笑容,抬抬眉毛,“嗯?”

“哎哟……”曲暖吓得退到了段煦身后。

“就我们俩,也没有郑局,别拿劲儿了。查得怎么样?”段煦护住曲暖,伸手对着陈方白就是一个爆栗。

“嘶——”陈方白吃痛,但还是下意识地露出讨好的神情,随后立马脸色一变,“哎哎哎,我跟你说,我的脑袋很金贵的,打坏了你赔不起啊。有几个畏畏缩缩的,我都记下来了,回头可以查一查。但是吧,我今天越想越觉得奇怪,你说,这个人为什么选在今天偷袭吴蔚?”

“碰上了吧?可能看她不顺眼好久了,今天觉得是时候了?”曲暖伸头回答。

“如果是碰上了,那谁每天拎着个棍子到处走?如果是盯她好久了想报仇,为什么非挑旁边有个精壮男子的时候下手?我可听说这个吴蔚安全意识很差,经常自己往那些人少还黑的地方钻,可以安全下手的时机到处都是。”

“就在上周她还自己开车去山沟沟里采访扶贫干部,那一路没监控没路灯,想杀人易如反掌啊。”

“那路上还车速快呢,有可能凶手不会开车。小白,你现在有点阴谋论倾向啊,没准凶手就是计划好了当天下手,来不及变更而已。”段煦捏捏他的肩膀,“想那么多有的没的,加重大脑负荷可不好。”

“嗨,我就这么一说,怎么样,曲暖把那些报道看完了吗?要不先来我这里看看,这些名字有没有当事人?”陈方白把自己手里的纸往前一推,上面潦草地写了几列名字,还有出现的时间,“段公子,你们今天查得怎么样?”

“我看搞新闻的,都想搞个大事情。吴蔚我就不用说了,会抓大众的眼球和痛点,有的时候还能一篇新闻两用,今天一个真相明天来个反转,炒流量玩热点,确实很有一手。”

“肖晓璐呢,给我们的名单都是各个分部门的主编,仔细查查,是跟吴蔚多少有几分过节,但是最主要的是什么呢?是他们都有竞争主编的实力和想法。”

“你是说我们都约谈的话,相当于帮肖晓璐敲了边鼓,近几年就不会有人跟她竞争了?”

“嗯。”段煦点了点头,微微提了提一边唇角,“还有,肖晓璐的儿子打棒球。”

陈方白皱眉,摇了摇头,“我觉得不是她,至少她不会在自己大厦里干这种事。”

“她可以不干,毕竟有人能帮她干。”曲暖抬起头插话道。

“她儿子的教练曾经被吴蔚爆料过,收受贿赂打假球,还有从家长群里非法集资。听说都是有证据的,不过让肖晓璐给拦了下来,学校也派人来说情,后来就出了报道说是教师违法乱纪,被开除,这事儿也没有张扬起来。”

“那还废什么话?赶紧提人来问呀。”陈方白一拍桌子,来了个尾音拖长的戏腔,其余两人对视一眼,忍不住笑出声来。

章豫海穿着得体,脸上刮得溜光水滑,丝毫没有落魄相,陈方白心里有点打鼓,这小子看起来过得不错,还会铤而走险去杀人报仇吗?

“章教练,你跟吴蔚是不是有点过节?”

“过节?没有的事儿,我得感谢她呢。我从体制里出来,现在去了俱乐部教体育,全是有钱人家的孩子,上班还自由,滋润得很。”章豫海放松地仰坐在椅子上,笑得很自然。

“当初要不是肖主编帮你平事,你现在估计也没机会再教体育了吧?这么大的恩情,你不得涌泉相报一下?”

“报,好好教她儿子,带她儿子出去比赛,这不都是报答么?怎么这也犯法?”

“少扯这些没用的,12月17日,你是不是去了传媒大厦?”

“去了啊,给肖主编送她儿子的奖杯啊,不然……啊,”章豫海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终于有了几分紧张,“你们不会以为是我?警察同志,我那天根本就没看见她,送完奖杯跟肖主编聊了一会儿,我就走了。真的,看门的那哥们都认识我,不信你们问他们去呀。”

“吴蔚身上的伤跟棒球棍很像。”

“那,那这也不能赖我呀?会打棒球的人可多了,我们平时装备就一堆,根本也不管呀。警察同志,我跟你说,这个吴蔚啊,她仇人可多了。就之前,前几个月还有人来找我呢,说来说去就是看她不顺眼,问我要不要一起。我当场就严词拒绝了!你信我啊警察同志。”

章豫海慌得直赌咒发誓,陈方白长叹了一口气,耳机里传来熟悉的声音,惊得他一秒挺直了脊背,“不是他,小白出来吧。”

问询室外,许尧神情闲适,要不是一手打着石膏,丝毫看不出来被重击过。

“老大?你回来了?”陈方白习惯性的谄笑刚露个头,又愣生生地憋了回去,一板一眼地问道:“这案子不是郑局主导吗?您算相关人员,来查不合适吧?”

“啪”,爆栗如期而至,虽然换了左手,威力也没降低丝毫,“我查什么案子,要跟你报告?那天正面袭击我的人年纪不小,大概50多岁,应该不是章豫海。”

“您都想起来了?”陈方白揉着头,嘴咧出要哭却带笑的弧度,眼眶莫名有点发潮。

许尧迈步向办公室走去,面色柔和了很多,某个角度看过去,似乎还有笑意,他声音轻飘飘的,“嗯,那你想起来没有?”

“啊?”

“想起来我是你老大没有?模拟画像一会传过来,一方面把这个人找到,另一方面,他的同伙肯定在监控上出现过,还得再过滤一遍。”许尧挥挥手,关上了办公室的门。

“暖儿,你可得帮帮哥哥啊,这监控再看一遍我就要瞎了。”陈方白恢复了贱兮兮的样子,凑到曲暖身边,两眼故作放电地直眨巴。

曲暖看着手机里传来的模拟画像,眉头越皱越紧,这张脸还在哪里见过呢?

5

靠着曲暖“人肉相机”的能力,从监控里找人自然是容易的,这人穿了个短棉服,一脸农村人的老实憨厚,手揣在一起,什么都没拿进来,又干干净净地出去。

“至少两个棍子,一把刀,全靠他同伙拿进来?这难度也太大了吧?而且他连地下一层也没有去啊。”陈方白翻着访客记录,“要不是登记了个叫张英燕的假名字和假电话,我都要怀疑老大是不是还在精神错乱,记错了。”

“白哥,你不觉得,这个人有点眼熟吗?”

“我又不是你,我有你那本事就去火车站当人工验票员了,还省台机器。”陈方白心里有事,也顾不上安抚曲暖的情绪,又一头扎进了监控里,“他的同伙一定有办法把他神不知鬼不觉地运下去,我还就不信找不到破绽。”

曲暖也打开电脑“噼里啪啦”地一顿敲,把吴蔚的几篇报道调出来翻过来倒过去地看,半晌两人几乎同时拍桌子大喊:“有了!”

陈方白端着电脑一阵风地刮进了许尧办公室,“每个访客上楼之前,前台都会确认来意,可是你看张英燕,我们先这么叫他,来的时候,前台没有打电话,问了几句就放行了。一开始我以为他是来找吴蔚的,现在我想明白了,应该是来找他同伙的。”

许尧眼皮抬了抬,“你还是主张同事杀人?”

“一起工作是同事,但是总不能只要在一栋大楼就说是同事吧?张英燕的同伙应该早就潜伏在这栋大楼里了,凶器也早就准备好了,只等他来,两个人就可以携手作案了。”

陈方白戏剧性地把电脑一转摆在许尧面前,“就是这个人,这个清洁工就是他的同伙。”

许尧斜了他一眼,不置可否。

“案发前一个小时,这个清洁工就推车下楼了。地下一层的车库还没全部启用,就算是用了也应该是专业的扫地机,推着这种清扫办公室的车有什么用呢?清洁车外面罩着个布帘子,一般情况下都是装些清洁工具,可是依我看,这个车里装的就是张英燕。”

“至于棍子么,一开始我总觉得是棒球棍,可是仔细想想,清洁工具里的棍状物体也不少啊,凶器都是现成的,还不用带出带进,这也太方便了吧。我马上去联系清洁公司,让他们把工具都扣起来,包括报废和报修的,我赌这两个人还没来得及处理凶器。”

陈方白很是得意地一笑,学着电视里风流才子的样子,装腔作势地吹了吹不存在的刘海,一抬眉毛,“怎么样,老大?”

“等着我表扬你呢?”许尧左手食指在桌子上敲了敲。

“我马上去。”陈方白应着往后退,一脚踩上了守在门口的曲暖,“暖,你干啥呀,我的小心脏这么脆弱,你还想来碰瓷讹钱么?”

“不是,白哥,我是想告诉你,这个张英燕真名叫张坚,是洛安远郊县的一个农民,平时会来城里打打零工。喏,吴蔚写的这篇‘女大学生被轮奸致死谁之过’,主角就是他女儿。”曲暖把手机举到他面前,说话间轻轻抽气,缓解脚上的疼痛。

办公室里的许尧已经拎起了大衣,“小白带人去清洁公司,我去找张坚。”

“是!”两人轻快地应道。

6

张坚和何淑萍是在他们郊县老家的旧房子里落网的,但逮捕流程是在医院完成的。许尧到的时候他们喝了农药,一路亮着警灯警笛送进了医院,院方表示他们喝的是大名鼎鼎的百草枯,再救治也不过就是能录完口供,等不到法律制裁的那一天了。

“你们为什么杀吴蔚?她把这案子推给了舆论,你不是应该感激吗?”陈方白守在床边,按下了录像键,“要知道,你女儿是因为酒醉被呕吐物呛死的,那几个人主观上没有杀人意愿。吴蔚把这个案子炒得很火,舆论呼声非常高,想不重判也难啊。”

“呵呵,”张坚嗓子里发出干涸的声音,不知道是在冷笑还是仅仅呼吸困难,“是知道啦,大家都知道啦,我的姑娘被5个混蛋轮番糟蹋了。重判?重判我的小燕能回来吗?”

“你的意思是,你觉得这个是家丑,不应该外扬?”

“咳咳咳,我姑娘,她才19岁,什么也不懂。她是去吃席的,怎么想得到有那么多畜生盯着她灌酒?新娘找人送她,结果找了一车豺狼啊。咳咳咳。”旁边病床的何淑萍接过了话头,“可是你看看,看看那报道里写的什么,我清清白白的小燕,倒像个浪荡勾人的婊子啊。”

陈方白抿了抿嘴唇,那文章他看过,小燕的额头和双膝都有伤,吴蔚着重写了这部分,半遮半掩的,引人遐想。无非是传媒心理学那套,靠某些边角料吸引人。至于大众关注的是受害人的悲惨,还是猎奇不可描述的过程,那,就不得而知了。

“逝者已矣,就为了这个,你们就去杀人?”

“小英去年定亲了,本来今年应该结婚的,结果小燕出了这样的事儿,亲家就把婚退了。”张坚说一会总要停一会,陈方白也不催,帮着他们吸氧。

“小英在村里,是待不住了。我们就劝她出去闯闯。她孝顺,不敢走太远,说反正市里没人认识她,离我们还近,就在市里打工了。”

“一开始什么都挺好,但是今年8月,警察找上了门,说小英跳江了。”何淑萍的手胡乱摸索着,无力地指向陈方白的手,“那个,我的里面有,她发给我的,她发给我的。她是被逼死的,我的闺女无路可走,全天下都知道了,她无路可走啊。”

陈方白看了看手里攥着的手机,连忙让曲暖去找何淑萍的手机,那里面也许有张小英的遗书。

“你们觉得是吴蔚的报道让张小英心里不堪重负的?就为了这个?可是张小英是自杀呀。”

“要是没有这个报道,没有她上赶着告诉全天下,我们小英怎么会自杀啊?我们怎么会再失去一个孩子?都说做父母是孩子的天,什么事都得给孩子撑好了,护好了。”

“其实啊,孩子是我们的地,有地才有天,如今地陷了,我们无处落脚了,就塌了。天塌了,砸死谁,算谁吧。总之我的孩子,不能白白死了。”

两个人悲悲戚戚地啜泣起来,又因为肺部的病变喘不上来大气,只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干涸的呼呼声,伴着眼泪不停。

陈方白和段煦守在ICU病房的楼道里,何淑萍的手机已经被收为证物,虽然只能证明一个被舆情围剿的女孩是怎么毁灭的。轮奸案一审结果公布之后,吴蔚又来找小英,想做一个后续采访,自然是没得到回应。

但吴蔚也不可能认输,第二天以受害者家属角度写的文章就上了公众号,张小英的脸打了马赛克,可还是被相熟的同事认了出来。有人来问的时候,张小英就崩溃了,她想起村子里那些嘴上同情,却始终躲躲闪闪的目光,还有老少爷们儿讪笑着的窃窃私语。

“姐妹都一样,搞不好也很爽。”“谁知道是不是酒后乱性?”“报道里不是说了吗,膝盖有伤,主动跪的吧?”

张小英只是不能再经历一次了。

“张小英是被吴蔚逼死的,还是被悠悠众口逼死的?”陈方白捏了支烟,翻来覆去地在手里转,“张小英是自杀,但刀是别人递过去的。段公子,我爸也是自杀,铁骨铮铮的汉子,我不信,没有人推了他一把。”

“最致命的刀都是自己捅的,毕竟只有自己才知道痛点是哪里。”段煦转了脸,侧身靠在墙壁上,“我从来不去猜测自杀者的意图,毕竟选择自杀的时候,他已经不是平时的自己了。”

“陈警官,两位患者刚刚都走了,你们看看要通知谁吧。”护士推门出来,轻轻地说。

陈方白凝神盯着昏暗的廊灯,良久叹了一口气,“这他妈的也是个灭门案,还连他妈的凶手都没有。”

7

偌大的会议室只有陈方白和许尧两个人,坐成对角的谈判之势,这一次,先开口的是许尧,“你说张坚的案子有推手?怎么讲?”

“张坚一个农民,怎么能想到躲进清洁车来避开摄像头?再说何淑萍,怎么就那么恰好,她来城里找工作就当了传媒大厦的清洁工?说是偶然?我可不信。张小英8月就死了,他们12月份才想起来报仇,这么卧薪尝胆,深思熟虑,还用得着给别人打工?”

“最后,他们为什么会自杀?百草枯这种市面上都要消失的东西他们怎么弄来的?除了大仇得报万念俱灰之外,我们那个极具煽动力的朋友怕才是主要原因吧?张坚夫妇都是农民,要想教会他们复仇就得手把手。他们一定见过面,那人知道他们经不住几轮审问的,索性就……”

陈方白站起来,双手支着桌子,“老大你还记得章豫海吗?他说前几个月有人来找过他,想让他去报仇。我想这个人,一定就是那个幕后黑手。只是我不明白,他为什么盯上了吴蔚?难道真是树大招风?这个吴蔚这几年在新闻界太有名了,仇人太多?”

许尧左手食指在桌子上轻轻叩击着,好像没有听陈方白的话。

“老大,你是不是知道?老大,都到今天了,你还是不想让我知道一切吗?下次的误会也许会更深。”

叩击声停,许尧微微地叹了口气,“吴蔚对洛安灭门案很感兴趣,而且看样子,她自己有调查过。”

“你是说,她可能查到了什么,所以被人假借张坚之手杀掉了?”

许尧点了点头,“还有,我跟吴蔚是下午2点碰的面。”

“他知道吴蔚迟早是要跟你通气的,案发的那天也不是偶然,是他看你们在一起所以特意挑的?那他岂不是每一步都走在我们前面?干嘛不直接杀了你?”

“那还有什么意思?”

陈方白颓然坐下,神色震惊,“他这是在告诉你,他有生杀予夺的大权。为什么?他要玩我们到什么时候?”

“吴蔚有一句话提醒了我,一个连环杀手,为什么十几年都不作案?原来以为他是想脱罪,现在看来是蛰伏,这14年没破获和有疑点的案子都得拿出来再看看,说不好哪一宗就是他用来练手的。”

许尧摸了支烟,叼上却没有打火,“就像之前一样,洛安灭门案可并不止5家15口人。”

陈方白皱起眉,“你是说在他作案手法没成熟的时候,就干过一起了?只不过手法不统一?”

“去悬案组问问吧,我跟许贺通个气,汪素素会帮你。”

陈方白走到门口又回过身来,几步逼到许尧近前,“老大,19队是19条命,对不对?6家18口人,还有一个1,是不是就是我爸?”

许尧没有说话,只是微微合了合眼皮。

“老大,我一定会抓住他,如果抓不住活的,哪怕脱了我这身衣服,他也得死在我手里。”

陈方白摔门而去,许尧捏下嘴里的烟,攥成了团,其实灭门案的受害人一共是6家17口,只是因此受到牵连改变人生轨迹的,又何止19个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