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队之伥鬼
1
“停,停,停停停。”
随着声嘶里透着虚弱的喊声,本就不快的车子在坑洼不平的土路上又颠了两颠,顿在了原地。
陈方白从车窗里探出大半个身子,抱着车门干呕起来。
“白哥,你没事吧?不是吃了晕车药吗?”曲暖连忙从后座上下来,绕到前面递给他半瓶矿泉水。
“小白的前庭功能大概是没救了,不过往好处看,吃了晕车药也一直这么精神,他的胆碱受体可能跟一般人不一样,倒是可以降低被人下迷药迷昏的可能。”段煦也从后座上走下来,用力做了几个伸展,难得打趣道。
陈方白抿了一口水,还是压不住呕吐的欲望,只能急促地大喘气来缓解。
“段公子你就别取笑他了。”曲暖半蹲下身子递上一张纸巾,“白哥,擦擦吧。”
陈方白一把抓过来捂在嘴上,平复了一会儿才半抬起头,用吐得都睁不开的眼睛盯着她,“暖儿,你可真是,扮猪吃老虎。你,你,明明说是几个党支部的,的联合活动。人呢?其他党支部的人呢?说好了的单身警花呢?呕……”他一激动又带起了新一轮的呕吐。
“小暖可没说错,她是现场调查支部的,煦哥是法医支部的,你是市公安局的,我是悬案组的,”汪素素从驾驶座上探过身来,大力地拍了拍他的背,“四个支部呢,可不是联合活动?”
“单身,”段煦一扬下巴,“警花,还两个呢。”
陈方白狠狠横了段煦一眼,做了个鄙视的手势,随后撤回身子,一仰头靠在椅背上,虚弱地向汪素素竖了竖大拇指,“你,你牛,你行,你说什么都对。我就求你,接下来的路,能不能开稳点儿?”
“这你不用担心了,接下来的路可能主要靠走了。不过,应该也不远了。”
陈方白一脸“你仿佛在逗我”的表情,“那,车斗里的物资呢?是它们自己长腿走进去,还是……”他猛地用外套下摆裹住了脸,绝望的控诉里居然还带了哭腔,“我说开越野不容易晕车,你们非要开皮卡说是能多带物资,颠了我一路!现在,现在又说要把物资扛进去,你们,你们……玩儿我呢!”
“白,白哥?”曲暖求助地看向段煦,后者的笑意里带了些恶作剧的意味,上来敲了陈方白一个爆栗。
奇迹出现了,陈方白假哭的声音立马停住,迅速把衣服一掀,麻利地开门下车,一撸袖子就往车后走,迈了几步才如梦初醒般地看向段煦。
“我看老大这招每次都管用,很早就想试试了,抱歉,你就当这是个科学实验吧。”段煦耸耸肩一笑,看起来却没有什么歉意,“现在我知道了,你的条件反射已经训练成对特定动作有反应了,不论执行人是谁。”
陈方白举了举拳头,“要不是我怕少一个壮劳力搬东西,段公子,你早就死在我‘砂锅般的铁拳’下了。”
李家村隐藏在山坳里,山清水秀,论环境称得上世外桃源,论经济也一样是东晋水平,人均年收入不到2000。这几年村里的劳动力都出去打工了,村子里只剩穿着或破烂或不合体的孩子奔来跑去,老人两眼无神地坐在破草房下,理想的诗意基本全无,只有现实的萧索。
村里的李书记在半路等着他们,老远就小跑着迎了上来,嘴里翻来覆去地念叨着,“辛苦,谢谢”的,跟在他身后的除了几个半大孩子,还有个精神的中年男子,相比于李书记反倒更稳健世故一些,他招呼着孩子们上来接东西,自己跟他们寒暄起来。
“各位同志们辛苦了,这个是我大外甥,叫李国富,可有出息了,现在在城里工作,听说领导们要来,就回来了,想着能帮我点忙。我年纪大了,腿脚也不利索,这几天全靠他张罗了。”进门几个人坐定,李书记就先拉着中年男子做介绍。
“哦,果真是精明能干。”段煦微微点头站起身来握手,作为门面担当,对外交际是他主要负责的部分,陈方白送他封号“官腔小王子”,一张帅脸走天下。
段煦重又坐下,转脸向着李书记说:“李书记,这次我们来不光是送东西的,还带来个好消息。现在省里在做精准扶贫,市里已经把你们的情况报上去了,几周之后应该就会有考察团来进行前期规划了。”
“哎呀,真是太感谢领导了,谢谢党,谢谢政府。”李书记激动得直抹眼泪,抓着段煦的手不放,“这次一定多住几天,好好招待你们。”
“不用不用,这是我们应该做的。我们这次来就是慰问的,明天一早就回去。”段煦不动声色地抽出手,“天色还早,李书记带我们去看看李奶奶吧。”
李奶奶是村里的五保户,是这次慰问帮扶的重点对象。
李书记面露难色,看了一眼李国富,又搓了搓手,“段同志,这事儿,刚刚我就想跟您汇报一下的,李婆吧,过世了。”
“怎么回事?生病了?”
“人嘛,年纪大了,总有这一天。”李书记为难的脸色更甚,李国富便抢先接过了话茬,“就昨天的事儿,这几天天气潮,我就跟我舅商量着停灵别太久,棺材和墓地都选好了,想着明天就可以下葬了。领导们要是不嫌弃,一起参加,送送她老人家,让她走得别太孤单。”
2
李奶奶独居已久,本来是没有什么亲眷的,但是李国富一通张罗倒是拉来不少人,生生把小告别仪式弄成了敲锣打鼓的风光大葬。
神婆念了经,烧了纸,就要起灵了,李国富做了孝子,在前面开路,陈方白和段煦换了便服抬棺,作为主力分站左右。陈方白回头看了一眼,心里忍不住叹了口气,这能抬起来才怪了。村里剩下的都是些老弱病残,仅有的几个半大小子也干瘦,抬棺全靠自己和段煦出力气。
心里虽然犯嘀咕,手上倒是没偷懒,肩膀扛住,憋出大比武的劲儿来,总算是微微抬离了木凳。
抬棺人随着前后涌动起来,后方撤木凳的老人被挤得一个趔趄,撞到了抬棺人,就像多米诺骨牌一般伴随着几声惊呼,棺木的一角砸在了地上,瞬间的重量把陈方白压得身子一歪,手腕一扭松开了竹杠,半边棺身本就在木凳上摇摇欲坠,这一下干脆从木凳上翻倒下来,借着惯性向侧面一倾,竟然棺盖向下扣在了地上。
关键时刻汪素素眼疾手快撞开了陈方白,自己却躲闪不及被压住了脚。李书记“哎呀,哎呀”地惊叫着,慌得乱了手脚,还是李国富率先回过神,冲上去推棺材,几个人拼着劲儿先把汪素素拉了出来,幸好,脚只是一般扭伤,行动有碍,但是没有伤筋骨。
棺材倒扣,还伤了人,下葬的事情自然只能先停停。能出力的人连扛带拽先把棺材恢复了原位,棺盖已经摔出了裂痕,段煦跟李书记商量着先借别人家的用用,自己帮李奶奶重新入殓,择日再下葬。
“行行,没问题。”李书记惊魂未定地应着,摸出烟来猛抽了几口,“也是邪了门,我们收殓的时候没,没什么啊,就我跟国富还有几个小孩子,也,也顺利拉出来了。怎么,怎么今天这么沉?段同志,我知道,你们不讲这些,可是……嗨,算了,都是封建迷信,封建迷信。”
第二天下午新棺材就运来了,木匠给起了棺钉,棺盖一开就低低地叫了一声,像被谁掐住了脖子,憋得脸发青。段煦和李书记上前探身一望,都是脸色一变。
“不吉利,果然是不吉利……”李书记碎碎念着,不由自主双手合十,胡乱地向四方鞠躬,“李婆啊,冤有头债有主,你自家的事情何必连累村里人?”
“李书记你这是什么意思?”一直守在门口的陈方白看情况不对,又不敢上棺材前查看,只能拉着他发问。
“他的意思是,李奶奶的死亡原因不明。”段煦已经上手查看起了尸体,“另外一具,也有可能是非正常死亡。”
“另外一具?”陈方白往前迈了几步,想上前看又知道自己的毛病,只能不住地催促,“什么情况?你快点具体说说。”
狭窄的棺材里除了李奶奶还紧紧挤着另外一具蜷曲的女尸,经过李书记辨认是村里李小跛的妻子齐佳。她的身上有多处外伤,段煦初步判定大多是陈旧伤,头部有明显的撞击痕迹,有可能是致命伤,死因暂时无法确定。
“那你刚刚为什么求李奶奶安息?说,是不是有亏心事?”陈方白把凳子一横拦在门口,当场问讯起来。
“我,嗨,我都说了,是封建迷信,封建迷信。”李书记退了几步,又好像不敢离棺材太近一般蹭回来几步。
“李书记,你可是村里的官儿,最该配合我们调查的。现在你百般推诿,还故意隐瞒,这就很值得怀疑啊。”
“这,这话从何说起,从,从何说起啊。”李书记惊恐得有些结巴,双手搓了半天最后一拍大腿,“哎呀,我就说了吧,李婆啊,她是掉进井里淹死的,这,这是冤魂索命。”
李奶奶年轻的时候嫁到了邻村,过了几年说是丈夫死了就回来了。邻村条件好,她也算见过些世面,回来又嫁给了村里人,没几年丈夫又死了,留下个智力有点问题的儿子。她去邻村张罗着给找了个瞎眼儿媳妇,还生了个小子,虽然不富裕,但是日子也就算是马马虎虎能过了。
结果有一天孙子上山玩儿晚上没回来,她儿子去找也跟着没了踪影,几天以后才在水边找到了两人,泡浮囊了不说,尸体还被野兽咬了大半。没过几天,那瞎眼媳妇也投井自杀了,一夜之间就只剩下李奶奶一个人了。
“这,这跟冤魂有什么关系?”陈方白听得一头雾水。
“啧,陈同志,这你还没看出来?这李婆命里带煞克家人,但是自己命不够硬,还是被冤魂给报复啦。李婆掉进去的就是之前淹死她媳妇的那口井,本来啊,都让我们给填了,结果那天我们一去,你猜怎么着?那里面又有水了!”
陈方白让他陡然升高的语调吓了一跳,抬眼询问地望向段煦,后者摇摇头表示还不清楚死因。
“你怎么知道她是淹死的?既然死因存疑为什么不报警?”汪素素听见喧闹声一瘸一拐地被曲暖扶了进来。
“她一个老太太,没儿没女没财产,一个破茅草房也不值钱,平时也不出来跟人聊天。要么就是诅咒,要么就是她自己掉进去了,不然谁没事干对她下手?”李书记一脸无奈,“再说了,80好几的人了,一个人过得苦哈哈的,死了就当做解脱了。就算我们报了,上面还真能来人查?”
“能啊,我们来查。”陈方白站起来胳膊一伸,拦住几乎要扑过来打人的汪素素,“暖儿,先去拍照,把情况都照仔细了。段公子,只能麻烦你先给收殓好了。李书记,一会儿连人带棺材,我们都要带走!”
三个小时之后,几个人坐在车里一阵沉默。
“嘶,不是好雨知时节吗?这雨,真是够添乱的。”陈方白恶狠狠的声音里透着尴尬,“那个,咳,警犬脚不行,要么暖儿你来开车吧。”
“我?一下雨山里的土路就是泥路了,咱们的车怕陷进去。这都快晚上了,视野也不好。再说,再说,”曲暖小心翼翼地瞥了他一眼,“就算我能开,也只能盯住半程,得有个人跟我替换。”
“段公子你说你,十项全能的完美情人,怎么就不会开车呢?”陈方白瞬间转变了攻击目标。
“你会,你开。”段煦微微一扯嘴角,眼皮都没抬。
“他那车技,还不把我们变成一车尸体?这下怎么办?刚刚狠话撂了,脸也撕破了,难道还回去?”汪素素手支着脑袋,有气无力地问。
陈方白假装剧烈咳嗽没有答话,又憋了半晌果断地一推门走了出去,冲等在雨幕里的身影大喊道:“那个,李书记,我们改变侦查方向了,再住一晚上,明天对村民进行访问。”
3
雨势比想象中还要大,淅淅沥沥的第二天仍在持续,出村的路成了半泥半水的混合物,车开不了几下轮胎就被完全裹住了。通讯基站也被刮断了线,暂时没有人来修,几个人竟然就这么被困在了村子里。
人出不去,案子不能放着。尸体临时被放在村公所,段煦决定先进行初步尸检,汪素素行动不便就留下来当助手。曲暖和陈方白自然就成了跑腿儿的外勤,看案发现场,访问村民,直到黄昏两人才先后回来,膝盖以下的裤子已经被泥裹住,像是打了天然的石膏板。
“李奶奶的脖子上有掐痕,舌骨、甲状软骨完好,应该不是机械性窒息死亡。压迫胸腹,口鼻处有少量粉红色液体外溢,确实有溺亡,或者说入水的可能性。”
段煦见他们累得半天连气都没喘匀,就先把自己的情况说了说,“有可能是被人勒晕之后又溺水的,也有可能是溺水之后引起了自身的疾病,毕竟李奶奶年纪比较大。总体来说,肯定是有施暴或者意图谋杀的迹象。
“我从她的指甲缝里提取到一些泥土和植物的混合物,好像还有皮屑,已经装在证物袋里了,回去可以进行比对化验。”
“齐佳呢?我现在对她更好奇。”陈方白喘着粗气灌进去一大口水,“她那个老公李小跛也不知道是打击太大还是怎么的,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就是低头抽烟,什么也不说。
“李奶奶独居许久,线索少我理解,可是这个齐佳比李奶奶还深居简出。问村里人吧,都含含糊糊说不清个来龙去脉,就连李书记都只知道她是外村人,其他的一概不清楚。”
段煦摇摇头,一贯的笑容里带着无奈,“本来我还想从你们那儿找到点儿佐证呢,现在看来,我知道的还比你多点。之前说过了吧,她身上有多处旧伤,我今天摸了摸,应该还骨折过一两次,没太接好。
“她的牙齿折断外翻,头部有撞击伤,口鼻有血迹,死因从外表无法判断。不过,头部伤并没有看起来的那么严重,有可能是外伤引起的一些旧疾急性复发,或者是中毒?当然,也有可能就是自然死亡。
“不过我从她的衣服内衬上发现了残留的泥手印,可能是拖拽尸体的时候产生的,我已经保留好衣物,回去可以做提取对比。”
“我看表象就已经能说明问题了,她丈夫一定是在虐待她,然后一不小心失手把她打死了,慌乱之下就塞进李奶奶的棺木了。”汪素素在一旁搭腔,陈方白听得直点头,一脸深以为然的模样,段煦也挑挑眉算是认可。
“呃,咳,我,我今天的调查方向都是李奶奶的,你们还听吗?”曲暖眼睛迟疑地左右看了一眼。
“当然要听啊!而且现在李奶奶是被谋杀的可能性更大,我们不仅要听,还得重点听。”陈方白装模作样地掏出了本子,一副专心求教的样子,“说吧。”
尸体发现地是李奶奶家后院的水井,经过填埋剩余深度仍在2米左右。大雨之后,填埋物可能又有些下沉,井里积了几十厘米的水。根据李书记的说法,发现尸体的时候水有一米,李奶奶就头朝下栽在里面,没有了生命迹象。
“头朝下?确定是头朝下?”段煦反复问了几遍,得到了肯定答复之后一脸了然,“头朝下的尸斑应该集中在身体的躯干部位,可是李奶奶的尸斑分布在背部,臀部和下肢部分,前胸基本没有。这就说明她死亡后应该是仰面躺着的状态,是后来才被人移动到井里去的。”
“可不是,昨天的雨势这么大,也不过几十厘米水,不说别的,李奶奶去世那天井里的水是怎么没的?”陈方白下意识地揪着下巴,“天气很潮,不会蒸发掉。只能说这个井本身水也不多了,所以一直在往下渗水。这种情况下的井怎么可能存住水还淹死人?这摆明了就是有人蓄意放水,布置现场。”
“可是村民们都不这么想。听说李奶奶平时很少出门,但是最近却经常在村子里溜达,往村外走一半再赶回来,还有人撞见过她傍晚进山。村民们都说,说……”
青天白日的,曲暖还是打了个冷颤。
“说,她知道冤魂要来索命了,所以想往村外跑,可是她儿子孙子的魂儿拉着她,不让她走。这次,可能就是被她那个淹死在井里的儿媳妇带走了。”
“怕什么,就算是真有鬼,也是保佑咱们给她伸冤的。”陈方白一挑眉,自以为帅气地发了个wink,“井壁上有没有什么发现?”
“下雨已经破坏了现场,没有拖拽或者刮擦痕迹。我取了一些井壁材料的样本,水质和泥土样本,回去以后可以进行比对。”
汪素素突然一拍桌子,想站起来又“哎呦”一声坐回去,“咱们能不能别总说等回去再干吗干吗了?现在根本就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去,不如就把证据亮出来先看看呗。肉眼肯定没有仪器精准,但是万一有什么可见的区别呢?咱们在这儿干等着回去,也不是办法呀。”
“急什么急什么,这会不是还没开完呢么。”陈方白斜了她一眼,转脸正色道,“那把证物袋拿出来,咱们看看。”
井壁上用白灰抹了缝,井底是用黄土填的,而李奶奶指甲缝里的颗粒却是铁锈红色。
“红土?这没准儿就是第一案发现场的,特征这么明显,我明儿去找李书记问问,四处转转,把现场确定了。暖儿,你再去一次李小跛的家,你一个姑娘攻击性弱,他没准儿能露出点破绽。”陈方白说完拔腿就走,完全没有理会汪素素一迭声的招呼。
她只能把头一转,露出谄媚可爱的表情来,“暖儿姐,明天,你就带我一起去呗。”
4
李小跛的真名叫李涟,因为患有小儿麻痹一条腿已经萎缩变形,村里还有一个年纪大些的跛脚老汉,村民们为了区分,就把他叫做小跛。
他家也算是有名的困难户了,之前主要靠他爹给别人做工赚钱,现在他爹中风瘫在了床上,李小跛就自己下田种点蔬菜,他母亲替人做些缝补浆洗的杂活,外加领救济金过日子。
看到她们走进院子,倚在门口的李小跛把手里的烟卷一扔,就要关门。
“哎哎哎,李大哥是吧?别忙着进去呀,你看我脚也受伤了,好容易走这么远来找你,就算你不想跟我们说话,也得让我进去歇歇脚,才有力气回去不是?”汪素素老远就大声招呼起来,同时在背后轻轻地推曲暖。
李小跛迟疑了一下,曲暖已经三步并作两步地迈上来推住了门,脸上的笑容带着怯怯的歉意。
“哎,进去说,进去说。”汪素素蹦上台阶,一副主人般的自然,弄得李小跛都是一愣,也没反应过来就任由她进门,一瘸一拐地四处观察起来。
屋子里很黑,再加上房梁低矮,给人一种憋闷的感觉。堂屋的水泥地上放着两个矮木凳,黑到有些发亮,有好几道明显裂痕的矮柜大概是最值钱的家具了。左手边的门虚掩着,里面也是一片漆黑,门缝里透出中药和酸败味道混合的潮气。
“她前几天就跑了,我以为她就是一时赌气。”两个姑娘都不说话,只是盯着房子看,终于把李小跛逼得先开口了,“谁能想到,她去了李婆家。李婆带煞,全村人都知道。她可能是中了什么魔怔。我就知道这么多,你们走吧。”
“她跑了你也没去找她?她娘家在哪里啊?我们也好通知家人。”汪素素话接得很自然,完全没有要走的意思。
“村,村子的,外面村子的。她们家只剩了她一个,孤女。”李小跛低下头又摸出一根烟。
“那她没有地方去还往外面跑,你们吵架吵得很厉害吧?”
“过日子,哪有不吵架的。”李小跛算是承认了。
“我看你们不只吵架那么简单吧?我们检查过了,她身上可有不少旧伤。李涟,我看你还是尽早坦白的好,是不是你失手把她打死了,然后藏尸到李奶奶的棺椁里?”汪素素的声音陡然升高,圆眼睛一瞪,恢复审问脸。
“真是胡说八道!夫妻俩吵得凶了,动点手不正常吗?她也打过我呀!我那是教育教育她,怎么说她也是我婆娘,我可就她这么一个婆娘,我为什么要打死她?打死她谁给我生娃儿?”李小跛脖子一昂,手里烟一扔,一脸的理直气壮,那条坏腿都比往日里笔直了许多。
“你们成天追着我问,怎么不见你们去问问那个李书记的儿子?我可看见好几回了,那小兔崽子跟我家婆娘搭话,还动手动脚的,没准儿就是对我家婆娘有想法,结果没成功,一怒之下就杀人了!”看她们都不回话,李小跛一脸得意地爆了料。
“齐佳认识李书记的儿子?可是我问过村里人,大家都说齐佳没有什么相熟的人啊?”曲暖有些困惑。
“那可是李书记的儿子,你们上头给钱,每个人分多少,谁家能赚到,还不是李书记说了算?谁敢惹他?”李小跛又狠狠吸了一口烟,“反正老子的婆娘也没了,我家就这样了我什么都不怕了,弄死这个龟儿子。”
汪素素早就注意到有个60岁上下的妇人从厨房拐出来,却一直没有进来。等他们说话声一停,她急急忙忙地想赶紧穿过去,汪素素猛地站起身来,提前一步扶住了她,笑眯眯地问好,“阿姨,您是李涟的妈妈吧?我叫汪素素。”
那人看了她一眼,又下意识地看了李小跛一眼,把胳膊一挣,倒拉得汪素素一个趔趄。
“阿姨,您别紧张,我们就是来了解情况的,就是你们的日常生活,没有别的意思。”曲暖上前轻轻侧身挡住了她的去路,温和地继续解释。
“我妈耳朵不好使,你们不用问了。她也听不懂。”李小跛扶着墙站起来,横在俩人中间要拉走她。曲暖想拦又不知道从何下手,只能尴尬地站在原地,几个人正僵持不下,门外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我正找你们呢。”陈方白大踏步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李书记和李国富。他一脸喜色,还跟曲暖挤了挤眼睛,“李小跛,小溪边那块红土地是你家的吧?要不要解释一下,为什么李奶奶的指甲里有红土?”
“我怎么知道?那块地我早就不种了,根本不长庄稼。”李小跛说完还狠狠地瞪了李书记一眼,“本来我们就是贫困户,还偏偏分那么一块地,哼,我还想问为什么呢。”
“哎,你什么意思?怎么说话呢?当初可是你说自己腿脚不好,要了临水的地。那地方刚给你的时候可是好好的,你自己做的孽,自己不知道吗?”李国富不甘示弱,立马上前反驳,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地对骂起来。
几个人忙着劝架,曲暖抽空把李书记儿子的事情跟陈方白说了说。后者眉头皱了一皱,悄悄耳语道:“你回去找段煦,一起去找李书记的儿子谈谈,最好能弄到手印和生物样本。我在这边拖住他老爸。”
曲暖轻声应着,趁乱走出了李小跛家的大院。
5
四个人再次碰头已经是傍晚时分,李小跛和李书记的争吵声引来不少村民,一开始是帮腔,后来莫名其妙地分了好几派,吵得不可开交。陈方白仿佛回到了片警时期,劝了一天架,脑袋都要炸了。
“我跟你说,我差一点就要鸣枪示警了,就差那么一点点点。”陈方白咬着牙对汪素素说,“不过你别装,我可看见你跟李小跛的妈聊起来了,有什么线索?”
“聊起来倒是谈不上,但是确实说了几句话。他妈妈叫王燕,不知道是听力问题还是智力问题,我就简单问了几句齐佳的事情,她就只会说不知道,不清楚,一脸被吓坏了的样子,没问出什么来。”汪素素撇撇嘴,“煦哥,你们呢,怎么样,那个李家公子有嫌疑吗?”
“对对对,我连整个作案过程都想好了。”陈方白坐直身子,摆了个播音的pose,一开口就是电视里的旁白腔调,“李家公子与齐佳真心相爱,他们为了挣脱俗世的束缚决定私奔,不料遭到了李奶奶的阻拦,俩人失手杀了老人。
“齐佳受到刺激,突发心脏病死亡,李公子万般无奈之下,根据村里的传说布置了现场,妄图一棺二尸,掩盖罪行。”
段煦把几个证物袋扔在桌子上,摇了摇头,“你比李涟都能编,但是情况跟你说的正好相反。李家公子今年才17,去年去镇子里上高中了,前几天刚回来。我们做了很久他的工作,这孩子才透露,是齐佳一直想方设法接触他,目的是让他帮自己往外传递消息。
“他心里害怕,所以两人在公共场合有过几次拉扯。至于什么消息,他没明说,但是我想各位也都猜得到吧。”
“齐佳受虐待想要婆家来帮忙?”汪素素猜测道,“不对呀,李小跛说她是个孤女呀。那就是让李家公子去报警?”
“是报警没错,”段煦点点头,表情有些凝重,“但是是因为齐佳是被拐骗来的。那孩子说,他之前去李奶奶家帮忙的时候,撞见过来送饭的齐佳,她们两个人好像正在商量怎么逃跑。”
“他为什么不报警?或者,我们去查访的时候,他可以跟我们说啊!”汪素素愤愤不平道。
“他父亲一直在旁边,他能跟我们说什么?况且,”陈方白的眉头也皱了起来,声音里透着一股冷气,就是感觉得到一股怒气涌动的那种冷,“齐佳是什么来路村里人一点儿都不知道吗?我看,搞不好这里面不止一个齐佳。”
曲暖神色一变,声音有点发颤,“白哥,你是说,这儿的人都参与了?”
“不是参与也至少知情。村子就这么大,什么秘密能瞒得久?而且你又不是没听说过,这种村子的人都格外团结,毕竟,一个人败露了,那其他人家也就没了媳妇。大家为了彼此着想,也绝对是不会报警的。”
陈方白又长叹了一口气,两边眉毛皱得碰到了一起,脸上是少见的愁容和严肃,“咱们明天得赶快走,把李小跛一起带走,抓住人就走,一分钟不能耽误。”
“你这么确定李小跛是嫌疑犯?”汪素素也坐直了身子,紧绷绷的小圆脸像只河豚。
“不,我不确定。虽然逻辑上完全说得通,他有动机,有时间。但是单凭他那一条残腿能制服李奶奶吗?能把一具尸体抱进棺材里吗?我很怀疑。但是咱们时间有限,他是跟案子最紧密联系的人,拐骗案他也有参与,把他带走至少能保证我们手里还有证人,也算是对他的一种保护了。”
陈方白语速极快,声音坚定,“明天咱们一定要速战速决,曲暖和汪素素你们女孩子一定要注意自己的安全。”
几个人商量着明天的计划直到深夜才睡下,结果天刚蒙蒙亮就被外面的喧闹吵醒,段煦出去了解了一下情况,进门之后面色有些阴沉,“李小跛死了,服毒自尽。”
陈方白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翻起来,匆匆忙忙地套上外套就往外跑,速度之快让声音像是从后脑勺飘出来的,“段公子把所有物证都带好,让她们俩把东西都带上,然后一起去现场,千万别让她们俩落单。”
李小跛家的院子里围了一圈人,最中间的是仰躺在地的李小跛和跪在他身边“呜呜咽咽”的王燕。
“陈同志,这是不是算是畏罪自杀啊?”李书记跟着陈方白挤过来,一脸的忧虑。
“呵,也有可能是杀人灭口呢。”陈方白皮笑肉不笑地回了一句,忍着恶心别过脸,“好了,让大家都散了吧,尸体我拉回市里处理。”
“小陈兄弟,你们那个小皮卡放得下这么多尸体吗?再说情况不是已经很清楚了么,李小跛失手把他老婆打死了,正好让李奶奶撞见,他就杀人灭口了。如今看你们查得紧,就服毒自杀了。这都这么清楚了,还用拉回去?”李国富从后面挤上来,堆着笑脸。
陈方白扫了周围一眼,眼睛一低看到李国富手上有几个新斑点,像是灼烧的痕迹。他心里一动,抬眼的瞬间就变了一副和颜悦色的面孔,带着浅浅的微笑,声音像居委会大妈一样柔和有耐性,“国富兄弟,这就是个流程,就叫死亡调查。
“你说我们要是没管,回头上头知道了,我们也不好办。再说了,你们村儿这次入选了第一批扶贫对象,名单还没正式递交呢,这个时候更得注意规矩不是?”
李书记忧虑的神色更重,看了李国富一眼,又回头不安地看看尸体。
“不过就像你说的,情况已经很清楚了,我们就是拉回去走个流程。服毒自尽嘛,一测血液里有,那就直接结案了。这样反倒简单,对咱们都有利不是吗?”陈方白一脸精明亲和,笑得像个在谈价钱的奸商。
“好,好,你们拉走吧。”李书记被说动了,李国富想要再说什么也被他制止了。
围观的人群渐渐散去,陈方白轻轻地长出一口气,背着身侧过脸安慰王燕,“阿姨,您别太难过了,我们把尸体拉回去检验,一定能还你们一家一个公道。”
哪知道王燕突然一把拉住了他的手,差点把他拽得摔在地上,“救救我,救我,带我出去。”她的声音混合在间断的抽噎中,含混但清晰。
陈方白心里打了个突,急忙蹲下来埋下头,装作是在安慰她,声音轻到几乎是气音,“你也是被拐来的?”
王燕拼命点头,眼泪扑簌簌地开闸一样落下来。
“别激动,我来想办法。不管发生什么,听我的就行。”陈方白拍着她的后背,感觉自己的肾上腺素在飙升,手都有些微微发抖了。
随后赶来的段煦对李小跛的尸体进行了检验,口腔唇角有压痕,鼻黏膜有烧伤痕迹,说明他曾经被呛到,脖颈和四肢都有不同程度的青紫。综合分析,很有可能是被强灌下农药的。
陈方白拆了门板,让段煦把尸体移了上去,随后两人一前一后抬着就走,曲暖和还有点跛脚的汪素素则护在王燕身边。
一路相安无事地出了村口,还要再走一会儿才能到停车的地方,却听见身后有喧哗声,不少村民从村里涌出来,带头的是李国富。
“汪素素你带着王燕赶紧走,千万别回头,也别等任何人,上了车就锁门。”陈方白急忙安排着,“曲暖,你来抬门板,走,赶紧跑,来不及就把尸体先放下,带他们走最要紧。我帮你们拖延一会儿时间。”说着他从怀里摸出了一把手枪。
“曲暖,来帮忙。”段煦看了他一眼,果断地把门板一扔,蹲下身子,连扶带抱地把尸体扛了起来,“曲暖你先跑过去开车,我随后跟过去。”
曲暖有些被吓到了,慌得拼命点头,维持着刚刚扶尸体的姿势却迈不开腿,汪素素上前一拉她,把王燕的手塞进她的手里,大喊了一声,“跑啊,快点。”这才让她回过神来,转身就带着王燕往外跑。
“煦哥,你也赶紧走,得把尸体保护好,不然没有证据了。”汪素素催促着。
段煦看了看她,又瞟了一眼陈方白的背影,语速极快地嘱咐着,“如果要动手尽量用右脚支撑,多用手上动作。小白枪法很准,你护好他左侧就行,左脚踢踹没有问题,但是不能单脚支撑住你的重量。记住了吗?”
汪素素一笑,点了点头。
“小警犬你就别给我添乱了,赶紧跟着走。”陈方白没有转身,从牙缝里一字一句地说。
“装什么孤胆英雄,两个人还能多争取一点时间。要不然你在这边顶不住,我脚又跑不动,拖累了大家,谁也跑不了。”汪素素一拐一拐地走到他身边,小圆脸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总有点格格不入,像是个演技还不成熟的小屁孩。
“哎呦我的天,小词儿还挺多,演电视剧呢你。”陈方白揶揄了一句,却没再赶她,把手背到身后,手指一拨开了保险。
李国富连跑带颠地来到近前,气都有点没喘匀,“呼呼,小陈兄弟,你们为什么要带走小跛的妈?”
“哎,这不是跟您说过么,办案流程,家属得去一个。”陈方白还是一副通情达理的样子,“您看,时间紧张,也没来得及跟李书记打招呼。对了,李书记呢?”
“我舅舅身体不好,我替他来送送你们。”
“哎哎哎,你们要去哪儿?”汪素素侧身拦住几个要往前走的村民,“送我们俩就行,其他人早就走远了,送不着了。”
李国富脸色变了变,终于沉了下来,“小陈兄弟,你们是市里的人,你们要走要留我们不管,但是我们的村民,一定得留在村子里。”
“国富兄弟,现在都什么时代了,哪有守着一个地方过一辈子的道理。你不是也定居在城里吗?虽然,还有生意在这边。国富兄弟,有些人,留不住的。”陈方白皮笑肉不笑地回应着,眼神锐利。
“我的村民,我得看好了。”李国富下巴一抬,“追。”
“砰”,陈方白举枪向天开了一枪,引起一阵惊叫,吓得前面的几个村民向后一缩。
“知道这个什么意思吗?鸣枪示警。我是警察各位都知道吧?不仅如此,我还是特警,有权利配枪,开枪。王燕这个人我们带走了,这是我们公安机关办案的流程,也是我的职责。谁要是再去追人,那就是妨碍办案,我就得捍卫法律尊严了。”
“我们可都是无辜的民众,你要是误伤了我们,也是要负责的。”李国富稳定了一下情绪,重又恢复了镇定,“你不敢开枪的。”
“那要么你试试?”陈方白抬了抬枪口,李国富忍不住倒退了一步,双方僵持在原地。
“呼呼,李国富,李国富,李国富你干什么呢?”李书记气息不稳的声音传来,后面的人让开一条路,李书记走上前直接甩了两耳光,“跛子跟我说你带人出村打架了,我还不相信,你现在这是干什么?要造反?”
“舅舅,你不懂,别掺和了。”李国富忍着气把他扒拉到一边,“这可是关乎人命的大事儿。”
“他妈的小兔崽子,你跟谁横呢?我干村支书的时候,你还穿开裆裤呢。关乎人命的大事儿,你就把全村老少爷们儿抓来挡箭?”李书记呵斥着,又对其他村民说,“老少爷们儿们,我当支书可不是一天两天了,你们信我还是信这个小畜生?”
村民们有些哗然,人群里有了几分躁动,李书记一转身面对着陈方白,话音是祈求,眼神很坚定,“小陈同志你们先走,这是我家事了,先走先走。”
陈方白喉头一动,二话不说握住汪素素的手腕转身就走。汪素素透过衣袖都能感觉得到他手心里的汗,她顾不得脚疼被他半拖着急速往前,留意着身后的声音,有中年男子的叫骂,老年人嘶哑的怒吼,夹杂大队人马跑到一半又停止,如此往复的声音。
汪素素感觉陈方白越走越快,自己就快要跟不上了,突然脚下一空,被他给扛了起来。她的惊叫还没出口,陈方白已经小声呵止道:“别废话,你太慢了。”
她在陈方白的肩头左摇右晃,眼角的余光瞄到了他的脸,下颌因为咬着牙所以肌肉都绷得紧紧的,也许是汗水吧,顺着下巴滴下来,砸在衣领上,碎成细小的闪光。
6
陈方白当做行军狂奔了好久,实在撑不住了让汪素素下地又急行军一样地疯狂赶路,终于遇到了正往回赶的段煦。据他说,他们到了镇子上之后曲暖就开车先回市里了,段煦租了辆车回来接人。
一回市里几个人立即兵分几路,汪素素虽然一言不发,但脚早就肿成了大馒头,就先进了医院,段煦直奔法医鉴定所接尸体,陈方白回局里跟许尧汇报。回到现代社会果然节奏快了很多,尸检、审讯、证物对比,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迅速运行起来。
王燕安排在警局的招待所住下,情绪逐渐稳定下来,但是除了自己的被拐信息,其他什么都没说。这天,汪素素又来说是有事情要问询,将她带到了警局。
“警察同志,是不是有我家人的消息了?”才刚坐定她便追问道。
“应该快了,我们还得再问你些问题,只有你如实回答,才能加快这个进程。”陈方白微微笑了笑,脸上有些疲态。
“该说的我都说了,那个女警察都知道,其他的,其他的我也记不清了啊。”
“那好,我问些她没问过的。你儿媳齐佳,她失踪之前跟你有没有过接触?”
王燕愣怔了一下,低头眼睛左右转了转,“接触?什么接触,我在里屋伺候老头子,她在外面黑屋,哪儿有什么接触。”
“这么说,你是不知道她要逃跑的事情咯。”汪素素接着问道。
“跑,刚来谁不想跑。不过她怀孕之后温顺了不少,我儿子也就让她出去帮帮忙了。”王燕眼睛暗淡下来,整个人看起来突然没有了生气。
“所以,如果知道她要带着你未来的孙子跑,你应该会很愤怒吧?”陈方白疲态尽显,连笑容也渐渐挂不住了,“村子里是轮流给李奶奶送饭的,你应该就是送饭的时候知道的吧,李奶奶要帮助齐佳逃跑。”
王燕抬眼看了他,摇摇头,“我一直在家,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之前一直以为,案发的第一现场是溪水边,所以想着要把两具尸体都拖回来,很费时间和体力,应该是个强壮或者至少有力气的男人做的。
“回来之后,我们对李奶奶的肺组织进行了分析,里面的硅藻却说明,李奶奶就是在自家水缸里淹死的,这样一切都豁然开朗了。凶手这么处理尸体就是因为方便,不仅因地制宜,还暗合了村子里的传闻,让人不容置疑。”
陈方白两手在桌子上交叉,没有以往审问中表情丰富的引导,他神情很平静,眼神很疲惫,像是已经失去耐心一般,迅速抛出了证据,“这是我们对李奶奶指甲里提取物的分析,除了红土,还有一部分人的皮肤组织,DNA检测出来跟你相符。”
王燕表情迟滞,眼神盯着某一角,呆呆重复着,“我被困好多年了,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DNA你不懂,那手印你懂不懂?我们在齐佳衣服的内衬上发现了泥手印,提取指纹信息,也跟你相符。其实一开始我就很困惑,村子里死了个人,能处理的方法很多,为什么非要塞进棺材里这么麻烦?
“后来我才明白,是我想复杂了,你不过是找了最方便的方法。儿媳妇死了,你不敢告诉李小跛,怕他打你,拖出去埋了自己又办不到。于是你先把她藏在李奶奶家,等给她收殓下葬的时候再伺机把尸体塞进去。回头你只要说儿媳妇跑了,任何人都不会起疑的。”
陈方白的语调没有起伏,声音却有些有气无力。
“我……”
“别再说你什么都不知道了,”汪素素表情焦急,打断了她的话,“王阿姨,我们现在有的证据足可以定你的罪了,把你叫过来是希望你能坦白交代案情,这样或许还能换到宽大处理。如果你坚持什么都不说,我们只能按照故意谋杀往上面报,这两个量刑是非常不一样的!”
“您好容易从那个山沟沟里出来了,难道就不想跟您分别许久的家人有机会多见几次面?”陈方白轻轻叹了一口气,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她直勾勾地跟陈方白对视,看着看着突然就笑了,笑声里带了微微的喘息声,随后豆大的眼泪滚落下来,“你们口口声声叫她李奶奶,好像她是什么慈眉善目的大好人似的,知道她为什么一家惨死吗?这是报应,就是报应啊!
“呵,呵,就是她把我带进那个山沟的,她才是真正的罪人,就连她那个瞎眼的儿媳妇,也是她不知道从哪里买来的!”
汪素素忍不住捂住了嘴来掩饰自己的惊讶,她的眼睛又瞪大了一圈,像是要掉出来,余光瞟向陈方白,他没有太多的惊诧,只是疲态让他显得很悲戚,像是充满悲悯情怀的佛家弟子。
“对,是我把她按到那水缸里头的。当初是她把我拐卖来的,如今,我快熬出头了,我要有孙子了,她倒做起了大善人,要把齐佳带走?她想赎罪,凭什么,我遭的罪呢?谁来赔我?她良心发现却要毁了我的生活?不行,不能有这样的事情,不能……”
案情基本跟预估的一样,王燕观察到齐佳的反常,跟踪之后发现李奶奶要帮她逃跑。王燕去跟李奶奶对峙,冲突中情绪激动拼死把她的头按进了水缸里。齐佳目睹命案之后慌乱逃跑,一不小心摔倒磕碰了头部,由于外伤引发了癫痫,意外死亡。
陈方白无精打采地出了审讯室,跟等在门口的许尧敬了个礼,“许队,报告我回头整理,先去跟李小跛的案子了。”
“别去了,特警队已经出发了。”许尧拦住他,“我跟局长汇报过了,李国富想要隐瞒村子里有拐卖妇女的现象,怕李小跛来到市里露出马脚,所以才会投毒杀人。关系到拐卖妇女,又考虑到村子里特殊的情况,局里特批了人马。”
陈方白抬眼看了看他,又低下头去,“许队,这后面恐怕盘根错节啊。”
“小兔崽子,我的话,你也不信了?”许尧抬手食指一勾轻轻敲了他脑门儿一下,“我说了,一个都跑不了,全部归案。去睡一觉吧,报告我明天下午要看到。”
“是!”陈方白重新敬礼,中气十足。
7
市警局十层的通宵灯没有按照惯例亮起来,陈方白约了段煦出去喝酒,当然是经过了许尧特批的,代价就是被赏了两个爆栗。
“我彻底被第一案发现场给误导了,差点误了大事儿。”陈方白灌了一口啤酒,长长叹了口气,“哎,没想到我这‘第一逻辑大脑’也会靠不住。”
“本来就是鼻子里插大葱——装象。”汪素素的声音突然冒了出来。
“你们怎么来了?”陈方白一侧头,看到了跟在后面的曲暖。
“要不是曲暖记得李家孩子提起过自己帮李奶奶从公共水井挑水,还记起李奶奶家有个大水缸,你能那么快把案情梳理出来?更别提硅藻成分的检验也是曲暖做的,所以结案宴她当然得来了,”汪素素扶着曲暖的肩,把她往前推,“而我嘛,就是她的小跟班,随从,保镖,随便你们怎么理解啦。”
“嗬,还行,最起码没给自己瞎表功。”陈方白一拉身边的凳子,“坐吧。”
“我,我来的时候,听说找到王燕的家人了。”曲暖犹豫一下还是脱口而出,“她父母都去世了,还剩下个哥哥,说过几天来看她。所以,白哥,你也别为她可惜了。”
“我?”陈方白一愣,勉强笑了笑,“我不为她可惜,我是觉得可悲。传说被老虎吃了的人变成鬼,继续引诱别人来被老虎吃,这就是所谓的伥鬼。她倒好,她没帮着老虎作恶,而是自己变成了老虎,去吃掉老虎,吃掉伥鬼。
“说到底,大家都是怕只有自己一个受害者,倘若帮了老虎,就好像有了同伴,自己就没那么可怜了。人这么怕孤独吗?连受害都要拉着别人一起?”
“你们说,是不是真的有报应啊?”汪素素一脸纠结,带着点尴尬的不好意思,语气也神神秘秘的,“李奶奶一家横死,这个王燕,也落得个孤家寡人的下场。”
“我验尸这么久,哪个是死在报应里的?报应都是自找的,要不是她们做了伥鬼,哪会有后面的事情。”段煦难得感性发言,也闷了一口酒。
“说到验尸,我还真有个疑问,”陈方白突然回过神来,望向曲暖,“暖儿,你查过没有,李奶奶指甲缝里的红土,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庄稼人,手里能没土?我奶奶也八十几了,没事干还下地弄她那些辣椒西红柿呢。”汪素素起开酒瓶盖,兴致勃勃地抢答了,曲暖在一旁点点头,表示赞同。
“哎呦,这会儿你又什么都知道了,早干吗去了?当初吵吵着要肉眼对比的也是你。”陈方白一脸不屑,翻了个白眼。
“好了好了,你们别吵了,这几天听吵架还没听够啊?”眼见着汪素素要出手,段煦急忙出来打圆场,“你们俩不是在村口还同仇敌忾过吗?怎么一回来又没完没了地抬杠。”
“一说村口的事儿,老白,李书记怎么样了?特警队有消息没有?”汪素素正色问道。
“听说李国富把李书记给打了,然后就自己带人逃跑了。老大说这事儿他管,前几天我去问,说都抓回来了,但是能留下几个,我也不知道。”陈方白仰起脖子猛灌了几口酒,“有的时候我自己都有点动摇,咱们抓人,法院判刑,都要有证据,才叫有法可依。
“是不是有人反而钻了空子,利用法律的严谨,成了法外之徒呢?”
段煦一笑,碰了一下他的酒瓶,不说话,自己喝下去半瓶。曲暖下巴抵在酒瓶上,安静地看着他们,似乎在思考什么,汪素素大眼睛转了转,一拍桌子,吓了大家一跳。
“我说,你之前可还教育过我呢,说我们跟那些犯罪分子不一样,就是因为我们有法可依,要是大家都凭想象办案,还需要我们干什么,怎么一转眼,你自己就进了陷阱了?”
汪素素一推陈方白的胳膊,“哎,你别忘了,法律的惩罚也有轻重,我们不能超越法律,按照自己心里的尺度去衡量定罪。咱们的任务就是找到这些人的犯罪证据,把他们都安进法典里,一个都别想跑!”
说到最后,她豪气地一举酒瓶,姿态像是握着火炬的胜利女神。
“好,一个都别想跑,为了这一句,干一杯。”陈方白打起了精神,也高高举起了酒瓶。四个酒瓶发出清脆的撞击声,像是正义和真相相遇的声音。